正文 23、莫琳與哈羅德

莫琳再也忍不下去了。她跟雷克斯說即使戴維不同意,她還是要去找哈羅德。她剛在電話上跟哈羅德通過話,他預期他們會在第二天下午到達林頓。雖然明知現在補救過去已經太晚,她還是要作一次最後的嘗試,說服他回家。

天一亮,她就拿起桌面上的車鑰匙,把粉色唇膏裝進手提包。鎖門時她驚訝地聽到了雷克斯叫她的名字。他戴著太陽帽和墨鏡,還拿著一張大不列顛的硬皮地圖。

「我想你應該用得上一個指方向的人,」他說,「按汽車協會的說明,我們下午晚些時候就能到了。」

一路飛馳,莫琳幾乎沒有留意窗外的景色。她嘴裡說著話,心裡卻知道沒有一句話是連貫的,一個個蹦出來的單詞只是心底五味翻騰的冰山一角。如果哈羅德不想看見她怎麼辦?如果他和其他朝聖者在一起又怎麼辦?「萬一你是錯的呢,雷克斯?」她說,「萬一他真的愛著奎妮呢?或許我應該寫信?你覺得呢?我想在信里或許可以說得更清楚點。」

沒聽到任何回應,莫琳轉過頭,看見雷克斯一臉蒼白:「你沒事吧?」

他沉沉點一下頭,好像不敢動似的。「你超了三輛卡車,一輛長途客車,」他說,「在一條單行線上。」然後說了一句只要自己坐定,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便轉頭望向窗外。

很快他們就找到了哈羅德和那些朝聖者。有人在菜市廣場安排他們和旅遊局照相,莫琳走進一小群人里。有個高大的男人正在指揮大家站位,一旁有隻猩猩,看來需要一把椅子,還有一個正在吃三明治的矮胖女人和一個滑頭滑腦的年輕人。當她從人群中找到陌生人一般的哈羅德,莫琳瞬間放下了所有武裝。她在當地報紙上看見過他的照片,也收集了剪報帶在手提包里,但突然「真實地」看見哈羅德,就像戴維斷定的那樣,還是叫她猝不及防。他當然沒有長高長胖,但看著這個滿面風霜的男人,黑色牛皮一樣的皮膚、捲曲的頭髮,她突然覺得自己像張白紙一樣平平無奇,不堪一擊。是他那種生命力使她顫抖,好像他終於成了早該成為的男人。他的「朝聖者」T恤污漬斑斑,領口那兒也垮了,帆船鞋褪了色,清楚地顯出腳的形狀。哈羅德突然碰上莫琳的目光,一下子怔住了。他對高個子男人說了句什麼,就走了過來。

在走向莫琳的途中,他一直搖著頭不可置信地笑著。他看起來這樣明亮,莫琳下意識地看向一邊,無法直面他圓滿的笑容。她不知道該迎上自己的嘴唇還是臉頰,在最後一秒鐘還猶豫了一下,最後哈羅德的鬍鬚刮過她臉頰,親到了她鼻子上。所有人都在看著。

「嗨,莫琳。」他的聲音深沉而篤定。她覺得膝蓋開始發軟。「你怎麼跑到達林頓這麼遠來了?」

「噢,」她聳聳肩,「雷克斯和我想開車走走。」他四下張望,臉上發光:「老天,他也來了?」「他去了史密斯書店買文件夾,然後打算逛逛鐵路博物館,去看火車頭。」

他就站在她面前,看著她的臉,目光沒有一絲躲閃。她感覺自己好像站在聚光燈下。「看蒸汽火車的火車頭。」她又加了一句,因為哈羅德什麼都沒做,只是笑著。她無法不盯著他的嘴,雖然隔著厚厚的鬍鬚,還是可以看見他下巴的線條已經不再僵硬,嘴唇柔軟,透著深深的粉色。

一個老傢伙用擴音器朝人群叫道:「快來買啦!這是上帝的旨意!消費是生命的目的!」他沒有穿鞋子。

沉默被打破,哈羅德和莫琳都笑了,她感覺兩人好像分享了一個小小的秘密,全世界只有他們兩個知道。「這些人哪。」她一臉瞭然地搖搖頭。「什麼樣的人都有。」哈羅德說。

他的話沒有任何看不起人的味道,也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更多的是大度地接受,彷彿其他人的奇怪舉動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卻讓她感覺他們才是屬於一個世界的人。她問:「有時間來一杯嗎?」她從來沒有這樣說過話,總是一本正經地說「喝一杯伯爵茶」。

「我非常願意,莫琳。」哈羅德回答。他們選了一家百貨一層的咖啡連鎖店,因為莫琳說熟悉的總是更加可信。櫃檯後的女孩使勁盯著哈羅德,好像在努力回想在哪裡見到過他,這讓莫琳既驕傲又尷尬,好像自己很多餘。

「有這麼多可選的,」哈羅德看著那些鬆餅蛋糕,說,「你確定你不介意買單嗎,莫琳?」

除了盯著他,她什麼都不想做。已經好多年沒從那雙藍眼睛裡看見這麼多活力了。他用拇指和食指壓壓那團捲曲的白鬍子,鬍鬚像小山一樣堆起來。她納悶櫃檯後面的女孩會不會意識到她是哈羅德的妻子。

「你要點什麼?」莫琳問。本來想加一句「親愛的」,但實在太羞於出口了。

他問能不能來一塊火星棒蛋糕和一杯草莓冰樂。莫琳尖聲笑了一下,好像終於把壓抑已久的東西釋放了出來。

「我來一杯茶就好,謝謝。」她對櫃檯後面的女孩說,「加牛奶,不要糖。」

哈羅德善意地沖女孩笑笑,她的銘牌釘在黑色T恤左胸上方。讓莫琳驚奇的是,女孩的臉一下子紅到脖子根,甜甜地沖哈羅德笑了。「你是新聞上那個人,」她說,「那個朝聖的人。我朋友都覺得你超級棒,可以請你在這裡簽個名嗎?」她遞過一支圓珠筆,伸出手臂。當哈羅德用這種不掉色的筆在女孩柔軟的手腕上籤下名字,莫琳又吃了一驚。「祝一切順利,哈羅德。」他連手都沒有抖一下。

女孩收回手,專註地盯著簽名看了很久,然後準備好飲料和蛋糕,又在盤子上多放了一個司康餅。「這是我請你們的。」她說。

莫琳從未見過這種事情。她讓哈羅德在前面帶路,店裡的顧客一下子都自動退開,給他讓出一條道,紛紛盯著他,捂著嘴悄悄討論。角落裡有三位與她同齡的女士喝著茶,莫琳想她們的丈夫在哪裡呢,在打高爾夫?去世了?抑或也離開了他們的妻子?

「下午好。」他輕快地向完全陌生的人群打招呼。哈羅德選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好關注留在門外的小狗。它正乖乖趴在人行道上啃石頭,好像很會在等待中自得其樂的樣子。莫琳突然對這條小狗生出了好感。

他們沒有坐在一起,而是面對面坐下。雖然已經和這個人喝了四十七年茶,莫琳的手在倒茶時還是無法不微微顫抖。哈羅德用吸管大口大口地喝著草莓冰樂,一吸就發出「嘶」的聲音,腮幫子也凹了下去。她禮貌地等了一會兒,好讓哈羅德先吞下飲料,只是等得稍微久了一點,恰恰在哈羅德想說話的時候開口了。「真高興見——」

「見到你很——」兩人都笑了一下,好像不太熟似的。「不不——」他說。

「你先——」她說。就像又撞了一次車,兩人都低了頭繼續喝茶。她想加點牛奶,但手又抖了起來,牛奶一下子灑出去許多。「經常會有人認出你嗎,哈羅德?」聽起來就像電視採訪問的問題。

「我最感動的是大家都很支持這件事,莫琳。」「你晚上在哪裡過夜?」

「野外。」她驚嘆地搖搖頭,哈羅德一定是誤會了,急急地問:「我身上沒有味道吧,有嗎?」「沒有,沒有。」她也急急地回答。

「我在河裡或者飲用噴泉里洗澡,只是沒有香皂。」他已經吃完了蛋糕,正在切司康餅。他吃東西快得像一口就吸進去一樣。

她說:「我可以幫你買點香皂,剛才應該經過了一家美體小鋪的連鎖店。」

「謝謝你,太周到了。但我不想帶太多東西上路。」

莫琳又為自己的不理解感到一絲羞恥。她很想給他點顏色看看,但如今坐在這裡,她只是一片不入時的灰色。「哦。」她低下頭。那種痛又來了,收緊了她的喉嚨,讓她無法說話。

哈羅德遞過一塊手帕,莫琳用這塊皺巴巴的還帶著體溫的手帕擦了擦臉。上面有哈羅德的味道,很久以前的味道。一點幫助也沒有,眼淚瞬間涌了上來。

「是因為又看到你了,」她說,「你看起來真好。」「你也是呀,莫琳。」「我不好,哈羅德。我就是一副被人遺棄了的樣子。」她又擦擦臉,但眼淚還是不停從指間滑落。她肯定櫃檯後面那女孩一定盯著他們,還有店裡的顧客,和剛才那幾個沒有丈夫的女士。看吧,讓他們看個夠。

「我很想你,哈羅德。我真希望你能回來。」她緊張地等著,血液在血管里衝擊奔騰。

哈羅德終於揉了揉頭,彷彿要把頭痛或是別的什麼東西趕走。「你想我?」

「是。」「你想我回家?」

她點點頭。再說就太多了。哈羅德又抓了抓頭,抬起眼看她。她覺得內臟都不受控制了,在體內翻滾。

他慢慢地說:「我也想你。但是莫琳,我一輩子什麼都沒做,現在終於嘗試了一件事,我一定要走完這趟旅程。奎妮還在等,她對我有信心,你明白嗎?」

「噢,是,」她說,「我明白,當然明白。」她抿了一口茶。

茶已經涼了,「我只是——對不起,哈羅德——我不知道我該把自己擺在哪裡。我知道現在你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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