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2、哈羅德與朝聖者們

第四十七天,哈羅德的隊伍加入了一個中年女人和兩個孩子的父親。凱特說自己因為找不到生活的意義而痛苦。她穿著黑衣,身材矮小,走起路來非常快,下巴總是微微突出向上,好像在努力從寬帽檐下看清這個世界一樣。她細細的發尖凝著汗水,一抬手就能看到袖子下方半月形的汗漬。

「她真胖。」維爾夫說。「不該這麼說人家。」「但她就是胖呀。」

男人自稱里奇,是理查德的簡稱,姓里昂。他從前是金融界的人,四十齣頭就退了休,從此無所事事。哈羅德的故事激發了他心底的希望,他自結婚之後就沒有這樣的感覺,於是收拾幾樣生活必需品就出門了。里奇很高,和哈羅德一樣,說話帶點鼻音,自信滿滿。他穿著專業的徒步靴、迷彩服,戴一頂網上買的袋鼠皮帽子。還有一頂帳篷,一個睡袋,一把救急用的瑞士軍刀。

「說老實話,」他坦陳,「我把什麼都搞砸了。我是被解僱的,房子也沒了。老婆離開了我,連孩子也帶走了。」他用小刀扎著土地,「我的兒子,哈羅德。真想他們啊。想讓他們為我驕傲。你有沒有想過跨越國界?」

一行人走在通往利茲的路上,對路線起了分歧。里奇想繞開城市穿過荒原。凱特想順著A61國道前進。維爾夫則要停下來休息一下。哈羅德聽著旅伴們的爭吵,既感恩又覺得有趣,但也有一絲不自在。他已經一個人走了那麼久,突然多了這麼多同伴,其實挺累人。況且他還要儘快趕到奎妮身邊。但既然他們選擇了與他同行,支持他的計畫,他就感覺應該對這個小小的團隊負責,彷彿是他主動請他們加入似的,一定要聽取他們的要求,保證他們一路平安。里奇認為他們走得太慢了,凱特則堅持張弛有度勞逸結合。維爾夫悶悶不樂地走在哈羅德身旁,雙手墜著衣袋,抱怨他的疲累。哈羅德又找到了和戴維在一起的感覺,希望自己表現得更親和,擔心內心的不安會被他誤會成傲慢。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大家都願意過夜的地方。

沒過兩天,里奇和凱特就吵翻了。並不是因為她說了什麼,他這樣告訴哈羅德;而是因為她的態度,舉手投足都好像自己高人一等一樣,其實不過比他早到了三十分鐘。「而且你知道嗎?」里奇幾乎喊起來,哈羅德表示不知道,只覺得十分疲倦,「她是開車過來的!」到達哈羅蓋特,凱特提議大家到皇家巴斯梳洗一下;里奇輕蔑地笑笑,但是也承認他的小刀差不多該換一塊新刀片了。哈羅德什麼都不想做,就坐在市政花園裡等,其間又遇到幾個祝他好運的過路人。維爾夫乾脆好像消失不見了。

等到每個人回來,隊伍又多了一名成員,一個年輕人剛剛因癌症失去了妻子。小夥子說想讓更多人關注這個折磨奎妮和他妻子的疾病,所以他穿上了大猩猩戲服。哈羅德還沒來得及說不,維爾夫就出現了,雖然步履非常艱難,慢得可以。

「老天都受不了的。」里奇說。

他們走得很慢。猩猩男只能通過吸管進食,道具服又異常悶熱,讓他每隔一會兒就悲從中來,崩潰一下。走了才半英里,大家就停下來準備過夜了。

哈羅德點燃篝火,安慰自己當初也是花了好幾天才找到節奏的。他們都是主動找到他、想幫助奎妮的,這時離開他們實在太粗魯了。他甚至想這樣一來也許奎妮活下去的機會就大一點:越多人一起走,信念就越大。

從此不斷地有人加入進來。有些人只來一天,或兩天。天氣好的時候,他們會是浩浩蕩蕩一群人。有些人熱衷於社會運動,有些只是隨興走走,有些人是全家出動,有些是輟學的學生,有些是來旅遊的人,還有音樂家。他們支起旗幟,升起篝火,還會辯論、熱身、聽音樂。人越多,行進的速度就越慢,吃得比從前講究了,但是花的時間也更多了——烤土豆、串燒蒜頭、紙包甜菜根,里奇還有一本專門介紹在大自然烹煮野生食物的書,他會用豕草做煎餅。每天的進度漸漸落下來,有時一天連三英里都走不到。

成員們興奮地交流著被他們拋在身後的生活和以往犯過的錯誤。他們堅信自己不再是軀幹、四肢和頭組合起來的行屍走肉,而是組成了一個統一的力量,為奎妮·軒尼斯奔走努力。這個信念有很長一段時間只有哈羅德自己一個人相信,所以看著這些人的熱情,哈羅德感動不已。他們搭帳篷,鋪睡袋,在星空下休息。他們向自己承諾,一定會幫助奎妮活下去。

然而才過了幾天,新的矛盾就產生了。凱特可沒有時間應付里奇,她說,他就是個自大狂。他則稱她為瘋婆子。有一晚,猩猩男和一個臨時加入的學生與同一個小學老師睡了,里奇努力壓抑的怒氣終於爆發了,他狠狠地揮起拳頭。維爾夫總是不停地勸說同行的人皈依天主,這又引起更多不滿。「他還算是個不錯的小夥子,」凱特說,「但我總覺得他有那麼一點陰森。」當一個業餘徒步團加入他們一同過夜,爭執就更多了:有人說搭帳篷不符合哈羅德這趟旅程的初衷,有人想完全離開馬路取道更遠一點的本寧線路。另一晚的焦點則完全集中在一場辯論賽上:吃被車撞死的小動物算不算不道德?哈羅德越聽越覺得悲哀。其實他並不介意大家睡在哪裡,走哪條路,也不介意吃得好不好。他只想到貝里克去。有時他真想獨自上路,但他的性格無論如何不想讓這些人失望。

貝里克好像越來越遠了。只要一有他們的消息,彷彿附近所有家裡有烤箱的人都開始烤東西給他們吃。凱特有一回差點被一個開路虎的女人撞了,當時她正彎著腰分發一盤切片羊奶芝士。里奇在篝火旁建議哈羅德每次吃飯前給大家說幾句話,說說做朝聖者意味著什麼。哈羅德婉拒後,里奇又主動提出代他發言,問有誰願意把他的話記下來。猩猩男主動承擔了這份工作,雖然戴著毛茸茸的手套寫字實在不容易,他每隔一會兒就要打斷一下里奇,好把發言記完整。

與此同時,媒體仍在不斷報道哈羅德的善行。他並沒有看報紙,但看來里奇有自己的資源,對事態的發展掌握非常及時:克里特羅一個有神論者聲稱他在朝聖者頭上看到了一圈金色光暈;一個本打算從克利夫頓弔橋跳下去的年輕人講述了哈羅德如何苦口婆心勸他打消自殺念頭的感人故事。

「可我沒經過布里斯托爾呀,」哈羅德說,「我去的是巴斯,然後就直接往斯特勞德去了。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在那裡差點就放棄了。從沒見過什麼弔橋上的人,而且也很肯定沒有勸過什麼人。」

里奇認為這些只是細節問題,無關緊要。「或許他沒跟你說他要自殺,但是見到你給了他希望。我想你只是忘了而已。」他又一次提醒哈羅德要看大局,沒有曝光度才是壞事。哈羅德突然意識到四十多歲的里奇正是可以做他兒子的年紀,但他說話的方式就像哈羅德才是他兒子一樣。他說哈羅德現在正壟斷著一個很有潛質的市場,一定要趁熱打鐵,又開始講櫻桃理論和統一口徑唱讚美詩的問題,聽得哈羅德頭都開始痛了,腦子裡浮現出一系列驢頭不對馬嘴的畫面:櫻桃樹、讚美詩集、打鐵工具,每出現一個畫面,他都要停下來想一想里奇到底在說什麼。真希望這年輕人能珍惜語言的真情實意,不要拿它們當彈藥來使。踏入六月上旬,新故事依然不斷上演。和維爾夫關係疏遠的父親接受了媒體採訪,一字一淚地訴說他孩子的勇氣(「他幾乎都沒見過我的面。」維爾夫說)。貝里克郡地方議會正為他們量身定做公告和彩旗,歡迎他們的到來。里彭一個小雜貨店的店主聲稱有幾個朝聖者從他店裡偷了好幾樣東西,包括一瓶威士忌。

里奇開了一個會議,毫不諱言地指責維爾夫偷了東西,認為應該趕他回家。第一次,哈羅德站起來表示反對,但站在這樣一個與人對峙的位置,叫他難受不已。里奇把眼睛眯成一條縫,最後終於讓步,同意再給維爾夫一次機會,但接下來一直避開哈羅德。不久又開了一場會議,里奇在會上聲稱隊伍里一個廚子違反了「朝聖者公約」,買了橄欖油和雞蛋做食材。那個臨時加入的朝聖者含著淚承認了,但他認為用豕草做煎餅的人應該先自律再說別人。緊接著隊伍里幾乎一半人都因為食物中毒病倒了,因為維爾夫不小心把其貌不揚但毒性很強的菌菇當成普通蘑菇了;病的人還沒好完全,又有人因為一堆紅醋栗、櫻桃、生鵝莓開始腹瀉。猩猩男記錄里奇的語錄時沒注意手套里有一隻黃蜂,被狠狠叮了一口。有整整兩天時間,他們一步沒動。

前面是幾座哈羅德很想攀過的藍色山峰,太陽高高掛在東邊,襯得另一頭的月亮蒼白如一團雲霧。哈羅德痛苦地想著奎妮,希望這些人可以放他一馬。

里奇宣布應該採取方式把真正的朝聖者和跟隨者區分開來,他想到了一個辦法。他一直跟一個公關界的朋友有聯繫,那朋友還欠他一個人情,他主動聯繫了一家運動飲料分銷商,他們很樂意為所有真正的朝聖者提供T恤。T恤是白色的,前後都印著「朝聖者」三個字,有大、中、小三個碼。

「白色?」凱特嘲弄地說,「我們找什麼地方去洗白色的衣服?」「白色才顯眼,」里奇說,「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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