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哈羅德與決定

「早上好。我想找一位奎妮·軒尼斯小姐,她一個月前給我寫過一封信。」

第二十六天,在斯特勞德以南六英里,哈羅德決定停一停。他已經折返五英里回到巴斯,又順著A46國道走了四天,但之前弄錯方向這件事,實在是個打擊,哈羅德的進度著實慢了下來。灌木叢漸漸消失,變成溝渠和乾巴巴的石頭牆,開闊的平地上矗立著一座又一座巨大的電纜塔,望不到盡頭。他眼裡看著這些東西,卻無法燃起一絲興趣,無論往哪個方向看去,都是沒完沒了的路,沒有結束可言。他用盡全身的力量和意志力往前走,心裡清楚自己是永遠不可能到達的。

為什麼要浪費這麼多時間看天、看山,與路人交談,回想已經過去的一生?坐上一輛車不就完了嗎?他當然不可能靠一雙帆船鞋走到貝里克。奎妮當然不會因為他叫她等待就能延遲結局的到來。

每一天,低垂的天空在銀色日光的炙烤下愈加蒼白,他只是埋頭行走,不去看頭上的飛鳥,不理會身邊的車流。這種感覺比隻身一人站在深山野林里還要孤單無著。

這個決定不僅僅是為自己而作的。還有莫琳,他越來越想念她了。他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她的愛,但一走了之,將她一個人落在身後收拾殘局仍然是錯的。他已經給過她太多的哀傷和不幸。還有戴維,從巴斯那天起,哈羅德越來越痛苦於他們之間的距離。他太思念他們兩個了。

最後還有經濟原因。晚上過夜的小旅館並不昂貴,但這樣下去依然是他無法承擔的一筆數目。他查了一下銀行賬號,被嚇了一跳。如果奎妮還活著,如果她願意他來看她,那他就坐火車去吧。晚上就能到貝里克了。

電話那頭的女人問:「你以前打來過嗎?」哈羅德不知道這是不是上次接電話的護士。這個人有點蘇格蘭口音,他想,還是愛爾蘭?他已經太累了,沒有心情去揣摩。

「我可以跟奎妮說話嗎?」「很抱歉,恐怕不行。」

哈羅德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見的牆。「她是不是——」胸口一陣刺痛,「她是不是——」還是說不出來。

「你是不是那位要徒步走過來看她的先生?」哈羅德吞一下口水,喉嚨尖利地一痛。他說是,然後又道了歉。「弗萊先生,奎妮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沒有牽掛的病人一般都熬不了多久。我們一直在等您的電話。」

「噢。」他幾乎說不出話來,只好聽著。血管里的血好像冷了,靜止了。

「接到您的電話以後,我們都注意到了奎妮的變化,非常明顯。」

他眼前浮現出一個擔架,僵硬的,死氣沉沉的。原來來不及改變是這種感覺。哈羅德沙啞著聲音回答:「是。」因為那頭沒有任何回應,他又加了一句:「當然。」他的額頭靠在電話亭的玻璃上,肩膀也靠上去,閉上了眼睛。若能有剪斷一切感覺的方法多好。

電話那頭一陣的雜音,好像有笑聲,但這怎麼可能呢?「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事情:有時她居然能坐起來,她還給我們看你寄給她的明信片。」

哈羅德搖了搖頭,好像沒聽懂:「不好意思,你說什麼?」「她在等你,弗萊先生,就像你囑咐的那樣。」

一聲驚喜的叫聲從身體內爆發出來,把哈羅德自己都嚇了一跳。「她還活著?她在好轉?」他笑了,並非有意為之,卻越笑越大聲,一浪接一浪的笑聲隨著落下的眼淚回蕩在電話亭里。「她在等我?」他一下子推開電話亭的門,雙拳在空中揮舞。

「您打來電話說要徒步走來時,我還擔心您領會錯事情的關鍵了。但原來是我錯了。這是很罕見的治療方法,我不知道您是怎麼想到的。但或許這就是世界所需要的,少一點理性,多一點信念。」

「是的,是的。」他還在笑。他實在停不下來。「我可以問一下旅程進度怎樣了嗎?」「很好,非常好。昨天還是前天我在舊索德貝里過的夜,已經過了敦克爾克,現在我想我是在內爾斯沃思。」連這句話都是有趣的,電話那頭也在吃吃地笑。「真不知道這些名字是怎麼來的。您大概什麼時候會到?」「讓我想想。」哈羅德擤擤鼻子,將最後一滴淚擦乾,低頭看錶,想著最快能坐上哪一班火車,要停幾次站。接著他又想了一遍自己和奎妮之間的距離,那些山、那些路、那些人、那片天空。就像剛出發時的那個下午一樣。不同的是這一回,他自己也在畫面當中了。有點疲倦,有點傷痛,背後是整個世界,但這次他不會讓奎妮失望。「大概三個星期吧,或多或少。」

「我的天,」電話那頭笑道,「我會轉告她的。」「還有,請叫她不要放棄。告訴她我會走下去。」他又笑了,因為電話那頭又傳過來一陣笑聲。「我保證轉達。」

「就算害怕,也叫她一定要堅持,一定要活下去。」「我相信她會的。上帝保佑您,弗萊先生。」

哈羅德從下午一直走到黃昏。他又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了,實際上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晰明白。打電話前那種強烈的懷疑感消失了,他又逃過了一劫。原來還是有奇蹟的。如果坐上汽車火車,他一路上都會以為自己是對的,其實卻是大錯特錯。他幾乎已經放棄,卻又有了轉機,讓他堅持下去。這回他再也不會放棄了。

前往斯特勞德的路上,哈羅德經過一輛垃圾車,一件奇怪的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停下來,翻開幾塊膠版,赫然發現那是一個睡袋。他撿起來抖開,彈掉上面的灰塵,雖然睡袋破了,裡面的棉花像柔軟的白色舌頭一樣伸出來,但破口並不大,拉鏈也還能用。哈羅德把睡袋捲成一卷,走向垃圾車旁的房子。屋主聽完哈羅德的故事,把妻子叫出來,給他拿過來一杯茶、一把摺疊椅和一塊瑜伽墊。哈羅德謝了他們,再三表示一個睡袋已經足夠了。

女主人說:「請你一定要小心。上周我們這兒的加油站剛被四個持槍歹徒打劫過。」

哈羅德向她保證雖然自己相信人性本善,他還是非常警惕的。暮色濃重了,像一層厚厚的皮毛覆上屋頂樹梢。

看著家家戶戶透出的昏黃燈光,燈光中忙忙碌碌的人影,哈羅德想著他們等一下會怎樣爬上床,在夢中沉沉睡去。他驚訝地發現自己依然十分在乎他們,為他們有一個安全溫暖的棲身之處鬆一口氣,這樣他才可以自由自在地繼續前行。反正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他總是和他們有一段距離。月亮的輪廓漸漸清晰,圓潤而飽滿,像一枚透出水面的銀幣,高高掛在夜空。

他試了試一個小車棚,門是鎖著的;他又在一個兒童遊樂場上站了很久,奈何實在無瓦遮頭;還有一棟建造中的房屋,窗口都用塑料床單封住了,哈羅德不想不問而入。幾縷白色雲朵閃著光,像黑銀相間的鯖魚,所有屋頂、馬路都浸在一片最柔軟的藍色里。

爬上一座陡峭的小山,泥濘小路的盡頭是一個穀倉。沒有狗,也不見有車,倉頂和三面牆是波浪狀的鐵片,最後一面牆蓋著一塊反射月光的防水油布。他掀起油布的一角,彎身鑽了進去,裡面的空氣很乾燥,帶有淡淡的甜味,有種令人安心的靜謐。

稻草堆一捆捆摞起來,有些比較低,有些幾乎就要碰到屋椽了。

哈羅德爬上去,在黑暗中找到落腳點,比想像中容易一點。帆船鞋下的稻草發出唰唰的聲音,雙手觸處只覺非常輕柔,他展開睡袋,跪下來打開拉鏈,定定躺著,動也不動,但沒過一會兒他就開始擔心頭和鼻子可能會凍著。於是他打開背包找到給奎妮的軟羊毛貝雷帽,她不會介意借給他戴一下的。山谷那頭點點燈光在黑暗中微微搖曳。

哈羅德的腦海漸漸澄明,身體像是融化了。雨點落在倉頂、油布上,雨聲輕柔,充滿了耐心,像莫琳以前給幼年的戴維唱催眠曲一般。雨停時哈羅德還有點不捨得,好像這聲音已經成了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一刻,天空、大地和他之間,似乎已經沒有什麼距離。拂曉前哈羅德就醒了。他撐起手肘通過間隙望向倉外,白晝正打退黑夜,曙光滲入視野,蒼白得幾乎沒有顏色。隨著遠處的輪廓漸漸清晰,曙光越來越堅定,鳥鳴突然響起,夜空漸漸轉為深灰、乳白、桃紅、靛青,最後定格成一片藍。一道隱隱的霧氣爬過山谷,山頂和房屋都像從雲中升起一樣。月亮此刻已經模糊不可辨了。他就這樣順利度過了在外面的第一個夜晚,哈羅德先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接著又變成了喜悅。他在地上跺著腳、擤著鼻子,突然很想告訴戴維這個小小的成就。空氣中悸動著鳥兒的歌唱、生命的氣味,他感覺就像站在昨晚的雨中。他趕緊捲起包袱,又回到了路上。他走了一天,看到泉水就彎身喝一口,盡情體會手中那一掬清涼。中途在路邊小攤位,他停下來買了一杯咖啡、一串烤肉。攤主聽完哈羅德的故事之後堅決不肯收錢,說他自己的母親也得過癌症,正在康復,能請哈羅德吃一點東西,他十分開心。他經過斯拉德,看到一個從樓上窗口往下笑的女人,面目和善,他又從那走到伯德利普。陽光穿過克蘭拉姆樹林的枝葉,在厚厚的山毛櫸落葉上灑下靈動的金箔。在一間小小的廢棄木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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