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哈羅德與提示

清晨,天空是單純的藍色,飄著幾縷白雲,未沉的月亮在樹影后徘徊。哈羅德慶幸自己又回到了路上。他很早就離開了埃克賽特,離開前他買了一本二手的《野生植物百科辭典》和一本《大不列顛旅遊指南》。他將這兩本書和給奎妮的禮物放在塑料袋裡,帶上水和餅乾,還有一管藥劑師推薦的凡士林藥膏,用來塗腳。「我也可以給你開一個專業的藥用乳膏,但是既費時間又費錢。」那店員是這樣說的。他還提醒哈羅德接下來天氣會變壞。

在城裡時,哈羅德的思維彷彿停滯了。現在回到野外,一個地方接一個地方地走下去,他腦海里一張張畫面終於又回來了。在路上,他解放了自己過去二十年來努力迴避的記憶,任由這些回憶在他腦子裡絮絮說著話,鮮活而跳躍,充滿了能量。他不再需要用英里丈量自己走過的路程。他用的是回憶。

一段路接著一段路。他看到莫琳在福斯橋路的花園裡種四季豆,穿著他的舊襯衫,頭髮綁在腦後,迎著風,臉上滿是塵土。他看到一隻被打破的鳥蛋,想起戴維出生時也是如此脆弱,他心裡充滿了溫柔。寂靜中聽到一隻烏鴉空洞的哭喊,他忽然好像回到自己少年時的床上,聽著同樣的哭聲,被寂寞吞噬。

「你要去哪兒?」他問母親。她提起行李箱,長長的絲巾在脖子上繞一圈,垂到背後,像長長的頭髮一樣。

「不去哪兒。」她這樣說著,卻伸手推開前門。「我也想去。」在他身上已經能看出父親的影子,幸好他的身高只到母親的肩膀。他伸手抓住絲巾,只抓住流蘇那一段,這樣母親也許就不會留意到。指尖觸過絲綢,質感如此順滑。「我可以去嗎?」

「別鬧了,你會好好的。你已經是個男人了。」「你想聽我講笑話嗎?」「現在不想。哈羅德。」她把絲巾從他手中抽出。「你弄得我很難堪,」她擦擦眼,「我的妝花了嗎?」「你很漂亮呀。」「祝我好運吧。」她深吸一口氣,彷彿就要一頭扎進水裡,她終於邁步走了。每個細節都那樣清晰,比腳下的土地還要真實。他能聞到她身上的麝香香水,看到她皮膚上的白色粉底。即使她已不在,他也知道她的臉親起來一定是棉花糖味的。

「我猜你也許想試試新口味。」有一次奎妮·軒尼斯這樣說道。她撬開小小的錫罐,露出裡面一塊塊裹著糖衣的白色糖果。他當時搖搖頭繼續開車。這以後她再沒帶過棉花糖出來。

陽光滲過厚厚的枝葉,新發的葉子在風中起伏,乍一看去像極了銀箔。到了布蘭福斯貝克,屋頂都變成了茅草,外牆也不再是打火石的顏色,而是轉為暖暖的紅色調。樹枝被沉沉的綉線菊壓低,飛燕草的新芽破土而出。哈羅德對著手中的辭典,認出了老人須、鐵角荷葉蕨、朝顏剪秋羅、羅伯特氏老鸛草、白星海芋,還發現從前叫他驚艷的星形小花原來叫櫟木銀蓮。乘著興緻,他捧著辭典又走了兩英里半,一直到索華頓。並沒有像藥劑師說的下起雨來,哈羅德覺得十分慶幸。

眼前土地開闊,向遠處的山嶺延展。哈羅德途經兩位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女士,一個腳踩踏板車頭戴花哨棒球帽的小男孩,三個遛狗的男人,一個徒步旅行者。他和一個想成為詩人的社工聊了一晚上,那人提議給哈羅德的檸檬水裡加些啤酒,哈羅德拒絕了。酒精給他的過去帶來了許多不快,他解釋道,還影響了他身邊的人,所以他已多年沒喝酒。他還提到奎妮,提到她喜歡把歌倒過來唱,喜歡出謎語,喜歡甜食。她的最愛是梨形糖果,檸檬果子露,還有甘草糖。有時她整條舌頭都會吃成紅色或紫色,但他從來不喜歡指出來。「我會給她遞一杯水,希望這樣可以解決問題。」

「你真是個聖人。」哈羅德講完自己的行走計畫後,那人這樣評論。

哈羅德嘎吱嘎吱地嚼著一塊炸豬皮,不停地說自己不是什麼聖人:「我老婆也會這麼說的。」

「你該看看我每天要對付的那些人。」社工說,「簡直讓你想放棄算了。你真的相信奎妮·軒尼斯在等你?」

「沒錯。」哈羅德說。「而且你堅信你真的可以靠一雙帆船鞋走到貝里克?」「沒錯。」他重複。「你害怕過嗎?在你一個人的時候?」

「剛開始會,但現在已經習慣了。我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社工聳聳肩問:「其他人呢?像我每天都要對付的那些人,你遇到這種人又怎麼辦?」哈羅德回想自己在旅途中見過的人。他們的故事都讓他驚訝和感動,沒有一個例外。這個世界已經多了許多他在乎的人。「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過路人,站在人群里一點也不出彩。我也不會麻煩任何人。當我告訴他們自己在做什麼,他們也都能明白。他們回顧著自己的過去,也希望我能到達目的地。他們和我一樣,都希望奎妮能活下來。」

社工專心致志地聽著。哈羅德不禁覺得有點熱,鬆了松領帶。那個晚上他第一次做了夢。畫面還沒定格他就起來了,但血液從關節噴射而出的一幕依然留在腦海里,如果沒有及時醒過來的話,肯定會夢見更糟的事情。他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想起母親離開那天,父親盯著前門,彷彿要用意念將門「砰」一聲打開,看到站在門後的母親。他搬了一張椅子坐在那裡,還抱著兩瓶酒,好像就這樣坐了好幾個小時。

「她會回來的。」他說。哈羅德躺在床上,用盡全身力量傾聽,小小的身體綳得緊緊的,感覺自己已經不再是人,成了「寂靜」的一部分。第二天早上,小小的屋子裡滿地都是母親的衣服,像極了一個個空蕩蕩的母親。其中一條甚至落到了那片小得可憐,被稱之為「前院」的草坪上。「發生什麼事了?」隔壁屋的女士問道。哈羅德將衣服一件件撿起來,團成一個球。上面充滿了母親的氣味,她不會就這樣一去不回的。小小的哈羅德要將指甲掐進手臂才能忍住不叫出聲來。待他將這些畫面回想一遍,晚空的漆黑終於淡了。哈羅德心情冷靜了下來,躺回床上。

幾個小時之後,他還不太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自己幾乎連動都動不了了。水泡還勉強可以忍受,只要貼上幾片厚厚的膏藥。但右腿每次一受力,腳踝就升起一陣劇痛,直刺到小腿肚子那裡。他完成了平時做的事情:洗澡、吃早飯、收拾塑料袋、付錢,但只要有重量放在右腳上,他就痛得倒吸一口涼氣。天空是冷冷的鈷藍色,太陽還未升起,霧氣還微微閃著白光。哈羅德順著西爾維街走向A396國道,一路走下來,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他每隔二十分鐘就要停一下,拉下襪子,捏捏小腿上的肌肉。幸好還看不出什麼勞損的痕迹。

他試著去想奎妮和戴維,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沒有成功,那些畫面往往還沒成形就分崩離析了。他想起兒子對他說「我打賭你沒法說出非洲大陸所有國家的名字」,然而每當他試著想出一個國名來,小腿就立刻一陣刺痛,腦子就空白一片了。半英里走下來,哈羅德感覺自己的脛骨好像被鋸掉了,再也承不住一點重量。他只好由左腿一步一拖,右腳只敢點一點地。還沒到中午,天空中已經堆滿了雲。無論怎麼看,橫跨英格蘭都像爬一座險峰那麼難,連腳下的平地都好像陡峭了起來。他無法擺脫父親癱在廚房椅子上等母親回來的畫面。那畫面其實一直都在,但哈羅德感覺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認真去看。父親的褲子里或許是一片狼藉,最好還是別用鼻子呼吸。

「走開。」他說。但他的眼神一下就從哈羅德身上移到了牆上,很難確定到底是哈羅德還是那面牆礙著了他的眼。

鄰居們聽到發生了什麼事之後都來安慰父親。瓊一直都是個很自我的人,他們說。其實這是件好事,至少你還年輕,還能從頭開始。屋子裡突然多了不少從前沒有過的女性氣息:窗子打開了、櫥櫃清理了、床鋪晾過了。燉菜、餡餅、肉凍、果醬、牛油布丁、水果蛋糕包在棕色的錫紙裡面一包包送過來。家裡從未有過這麼多食物,何時開飯並不是他母親會關心的事情。黑白照片丟進了袋子里,紅色唇膏和她那瓶香水一起,從浴室消失了。有時他會看見她轉過街角或穿過馬路,有一次還看見她來接他放學,衝過去之後才發現不過是一位陌生的阿姨,戴著媽媽的帽子,穿著媽媽的衣服。瓊一直很喜歡明快的顏色。他的十三歲生日眼看著來了,又過了,她依然一點音信也沒有。六個月後,浴室的柜子里再也找不到她的氣味了。父親開始填補她離開後留下的空缺。

「叫梅阿姨。」他說。他已經脫下了睡衣,換上一套寬寬大大的西裝,甚至開始剃鬍子。

「我的天,真是個小大人了。」那女人看起來只剩下從厚厚的毛領子里冒出來的一張臉,提著蛋白杏仁餅的手指就像香腸一樣。「他會喜歡吃這個嗎?」

想到這裡,哈羅德的嘴巴濕潤了。他吃光了塑料袋裡的餅乾,但還遠遠不夠。嘴裡的唾沫越來越稠,像糨糊一樣。遇上路人,他就用手帕遮住自己的嘴巴,不想嚇到他們。他買了兩瓶牛奶,狼吞虎咽地喝下去,流得下巴上都是。已經喝得這樣快了,對液體的渴望卻仍然如此強烈,他邊喝還邊用嘴巴將紙盒的口子拉大一點,自己也覺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