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哈羅德與客店旅人

哈羅德·弗萊是個高大的男人,卻一輩子彎著腰生活,像是隨時防備著前方會突然出現一道低梁,或是別人投偏了的紙飛機似的。他出生那天,母親看著懷裡的襁褓,完全不知所措。她還年輕,有一張櫻桃小嘴,早早就嫁了人,那人戰前是個好丈夫,參軍回來後卻不是那麼回事了。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是她當時最不需要的負擔。哈羅德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安身立命之道——保持低調,做個隱形人。他也和鄰居的孩子們玩耍,至少是站在邊上看著他們玩。讀書時他努力融入背景,成了別人眼中不起眼的笨小孩。十六歲那年離家闖天下,他一直是一個人,直到有天晚上在舞廳里邂逅了莫琳,驚鴻一瞥,不可自拔。是釀酒廠把這對新婚夫妻帶到了金斯布里奇。

他的工作是銷售代表,一做就是四十五年,勤懇謙遜,獨善其身,從來沒盤算過升職加薪,獨佔鰲頭。其他人或周遊列國,或另謀高就,哈羅德從來沒有這些念頭。他既無朋友,也無敵人,退休時如他所願,連告別會也沒有舉行。雖然行政部的一個小姑娘還是把銷售部的人聚集起來說了幾句話,但實在也沒幾個人和哈羅德熟稔的。有人不知從哪聽說哈羅德是個有故事的人,不過也沒人知道那個故事到底是什麼。某個周五他上完最後一天班就直接回家了,除了一本彩圖大不列顛摩托旅遊指南和一張買酒優惠券,再沒有別的東西可以顯示他在釀酒廠服務了一生。書被他放進了最好的房間,和其他沒人願意多看一眼的東西擺在一起。優惠券依然封在信封里——哈羅德是滴酒不沾的。

從睡夢中餓醒,哈羅德覺得床墊怪硬的,位置也不一樣了。地毯上投下一道陌生的光。莫琳做了什麼,怎麼卧室的窗戶到那頭去了?什麼時候換了小碎花的牆紙?這時他才想起自己是在洛迪斯韋以北的一個小旅店裡。他要走路去貝里克郡,因為奎妮·軒尼斯不能死。

哈羅德自己也承認有些地方計畫得不夠周詳。他沒有走遠路的鞋子,沒有指南針,更沒有地圖和換洗的衣服,整件事考慮得最少的就是旅途本身。本來他就是走起來之後才意識到自己要做什麼,別說細枝末節了,就連大致的計畫都沒有。德文郡的路他還知道一點,但出去之後呢?反正一直往北走就是了。

他拍拍枕頭,坐了起來。左肩感覺有點酸,但精神還不錯,這些年來睡得最好就是這一晚了,平日里午夜夢回看到的畫面一幕都沒有出現。床單的花紋和窗帘正好是一套,一旁的松木衣櫥看起來很有些年頭了,底下放著他的帆船鞋。遠一點的角落裡有面鏡子,鏡子下面是洗手盆,還有一把藍色天鵝絨面椅子,顏色都褪得差不多了,他的襯衫、領帶、褲子疊得服服帖帖,整整齊齊地放在上面。不知怎麼,哈羅德突然想起了兒時的家,母親的裙子總是扔得到處都是。他瞥向窗外,想想點別的東西。奎妮知不知道他正在走路去看她?也許她現在正在想這件事呢。

給療養院打完電話,他繼續順著B3196國道往前走。高高低低,兜兜轉轉,他只是跟著心裡明確的方向,走過農田、房屋、樹木,穿過埃文河上的小橋,不知道與多少車輛擦身而過。所有這些東西對他來說都無足輕重,只是他和貝里克郡之間的距離而已。每走一段時間,他就會停下來喘口氣,擦擦汗,整整腳上的帆船鞋。到洛迪斯韋時他停下來想找口水喝,就是在那裡遇見了賣衛星天線的人。小夥子聽到哈羅德的大計畫後結結實實吃了一驚,一個勁拍著他的後背讓酒吧里所有人安靜下來好好聽一聽;當哈羅德說出那最簡單不過的計畫(「我會一路往北走,一直走到貝里克郡為止」)時,小夥子大吼一聲:「好樣的,夥計!」就是這句話讓哈羅德衝到電話亭里給莫琳打了電話。

他真希望莫琳也會這樣對他說。「我不這麼認為。」有時候他還沒開口,莫琳就已經用這幾個字把他的話硬生生給擋了回去。和莫琳通話後,他的腳步變沉了。其實沒法怪莫琳,但他仍然期望她的反應可以有所不同。走著走著,他來到一家小旅店門口,店前的棕櫚樹都被海風吹得朝同一個方向傾斜。哈羅德要了一間房。他早已習慣一個人睡,但住旅店畢竟是樁新鮮事,要知道在釀酒廠時每天天沒黑就已經到家了。剛挨到枕頭,哈羅德就沉沉地睡著了。靠著柔軟的床頭板,他彎起左膝,握住腳踝,然後又伸直腿,盡量保持平衡。他戴上老花鏡仔細查看左腳,腳趾柔軟粉嫩,指甲邊緣和中間的關節有點疼,腳跟上起了個水泡,也許是走路時磨的。考慮到自己的年齡和長久疏於鍛煉的身體,哈羅德還是頗為自豪。他又在右腳上作了同樣的實驗,並細細檢查了右腳的情況。

「還不壞嘛。」他自語道。貼幾張膠布,好好吃一頓早餐,他就可以上路了。哈羅德想像著護士告訴奎妮他正在走路趕過去,她要做的就是好好活著。她的臉好像就在他面前:漆黑的眼睛,小巧的嘴唇,烏黑的捲髮,如此真切。他都納悶自己怎麼還在床上,必須要到貝里克去。哈羅德一翻身,下床站起來。

只覺腿狠狠一抽,痛楚像電流一樣穿過他整個右側軀幹。哈羅德試著抬起腿躺回床上,卻痛得更厲害了。這種時候怎麼辦?伸直腳面?收緊腳趾?他蹣跚著爬下床,呲著氣從地毯這頭跳到那頭。

莫琳是對的:他能挨到達特姆爾就算不錯了。

靠著窗檯,哈羅德凝視著樓下的馬路。正是高峰期,向金斯布里奇方向的車流量明顯增大了。他想著此時在福斯橋路13號弄早餐的妻子,猶豫著是不是該回家一趟,既可以拿手機,又可以收拾一些行李,還可以上網查一下地圖,訂一些上路需要的物資。或許退休時送的那本旅遊指南終於可以派上一些用場,但一開始計畫就要花上許多時間考慮和等待,而現在最寶貴的就是時間了。況且莫琳一定不會諱言他一直努力迴避的現實。期待從她那兒得到協助和溫情鼓勵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復返了。此刻窗外的藍天澄澈透明,彷彿一碰即碎,幾縷白雲纏繞其間,金色的陽光暖暖地灑向地面;沐浴其中的枝葉隨微風搖晃,好像在鼓動他繼續向前。他知道如果現在回家,哪怕只是找出地圖查看一下,就永遠不可能成行。所以他洗漱一下,穿戴整齊,就順著早餐培根的香味出門了。

哈羅德在餐廳門外徘徊,希望裡面空無一人。他和莫琳可以在一個房間內連續幾個小時不說話,但她的存在就像一面牆一樣,即使不看,你也知道她一直在那兒。終於他伸手握住門把——在釀酒廠做了這麼多年還是害怕面對一屋子陌生人,他真為自己汗顏。

一推開門,就有六道目光向他看過來。其中有一對抱著孩子的年輕夫婦,穿著節日盛裝;兩位坐姿端莊的中年女士,全身上下都是灰色;還有一個皺著眉頭的生意人,手裡舉著一份報紙。剩下兩張空桌子,一張在大廳正中間,另一張遠遠地擠在角落,旁邊是一盆蕨類植物。哈羅德輕輕咳了一聲。

「早呀您哪——」他一開口,自己也不明白了:其實他一點愛爾蘭血統也沒有。那聽起來更像他以前的老闆納比爾先生會說的話。其實納比爾先生也沒有愛爾蘭血統,他只是喜歡開玩笑而已。

眾人附和了一下就各自埋首回到自己的事情里。哈羅德覺得這樣站著實在是太突兀了,但沒有人邀請就隨便坐下又好像很粗魯。

一個黑色衣裙的女孩衝過標著「廚房重地,閑人免進」的彈簧門進到大廳里。她有一頭紅褐色的頭髮,像許多女人一樣不知道用什麼方法高高吹起。莫琳從來不熱衷於吹頭髮。她會小聲埋怨「哪有時間做什麼髮型」,好像那是哈羅德的錯似的。女孩把水煮蛋放到兩位苗條女士的桌上,回頭問道:「來一份早晨全餐嗎,弗萊先生?」

帶著一陣羞愧,哈羅德突然想起來了。這是前一天晚上帶他去房間的那個女孩,又疲倦又興奮的他還告訴她自己要走路到貝里克去。他真希望她什麼都忘了。他試著回答:「好的,謝謝。」但他連直視她都做不到,那句「好的,謝謝」也幾乎輕不可聞。

她指指大廳正中,正是哈羅德不想坐的那張桌子。他一步步挪向那張桌子,突然意識到從下樓梯時就一直聞到的那股刺鼻氣味正是從自己身上發出的。他真想沖回房間再洗漱一次,但這樣太沒禮貌了,尤其是她已經請他坐下,而他也乖乖地坐好了。「要茶還是咖啡?」她問。

「好的,謝謝。」「兩樣都要嗎?」她非常耐心地說。現在他又多了一樣東西要擔憂:即使她沒有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即使她已經不記得他昨晚說的話,她也可能覺得他已經很老了。

「來一杯茶就好了。」哈羅德說。她點點頭,一陣風似的消失在彈簧門後,哈羅德終於鬆了一口氣。餐廳又安靜下來。他調整一下領帶,然後把手放在大腿上。如果他不動,興許這一切都會消失。

穿灰衣的兩位女士開始談論天氣,但哈羅德並不確定她們是在對彼此還是對其他顧客說話。他不想表現得冷淡無理,但又怕她們覺得自己在偷聽她們的對話,於是盡量裝作很忙的樣子,一會兒研究桌上「請勿吸煙」的牌子,一會兒又讀著牆上的標語「敬請各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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