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傳宗接代

今天是馬年正月初三。王老爺決定早晨在床上多躺一個小時,恢複一下過年以來消耗掉的元氣。他津津有味地享受著早晨的咳嗽和過年的回味。他這個年過得心滿意足,沒有遇到一點不吉利的兆頭。他希望新的一年裡娶上一個兒媳婦,來年再抱上一個孫子。他希望從馬年開始家庭真正地興旺起來。懷著和商人盤算增加利潤一樣的激動心情,王老爺躺在他的大床上,盤算著王宅下一個五年的成長情況。

他的希望,在譚太太的公民課老師蕭女士的意見支持下,得到了進一步的增強。據蕭女士說,把王大的照片新娘弄到美國來有兩種途徑:一種是申請移民名額,另一種是等王大成為美國公民之後。蕭女士在譚太太舉辦的年宴上說,這兩種途徑都需要一點時間。不過,她馬上又補充了一些吉利話,諸如「上帝會保佑這對年輕人的」之類。

王老爺對蕭女士的說法十分滿意;再說,他那過世的妻子,由於她的靈魂有老天爺的保佑,也會神靈暗助。她的魂靈一定會影響每一個關心和幫助王宅成長興旺的人。他想著這些,感覺到一種似乎幸福已經降臨的滿足。他在大床上換了一個姿勢,咳嗽了幾分鐘,舒服地輕聲呻吟著,琢磨著自己是否應該起床了。這時,他聽到劉媽咒罵什麼人的聲音。他不想制止她的咒罵聲,因為在這個宅子里,除了他那把只能用於管教王山的竹棍以外,她的咒罵似乎成了唯一的懲戒法寶。他聽著劉媽的咒罵聲,讚許地點著頭。但是,當他發現劉媽只是在責罵她那聾子丈夫的時候,覺得那簡直是浪費唾沫,對牛彈琴。

「劉媽,」他叫道,「劉媽……」

劉媽正在中廳里一邊擦桌子一邊罵劉龍,聽到王老爺的叫聲,趕緊進了他的房間為他準備漱洗用具。洗臉是王老爺早晨的主要大事之一,所以他要求務必精心準備,臉盆里的水溫度要恰到好處,香皂要放在他不用看一伸手就夠得著的準確位置,毛巾必須灑上香水,牙膏必須擠好在牙刷上,牙刷也得在微溫的漱口水杯上擺好——所有這些事情都要為他準備好,而王老爺所需要的這一切都要依賴劉媽。

劉媽在為老爺準備洗漱的時候,腦子一直不斷地仔細考慮著如何用最有效的方式,向老爺透露王大請了兩位不受歡迎的客人進入家門的新聞。她討厭他們倆,特別是臉蛋紅撲撲的年輕女子,昨天竟然在門前把她刻薄地比作兇猛的看家狗。她越想那個女孩就越生氣。她決定在老爺洗臉的時候先不告訴他來客的事情,她需要更多的時間講述這個新聞,一定要引起老爺的全面注意。

當她回到中廳的時候,她丈夫劉龍還在那裡賣勁地掃地。因為客人的緣故,整個早晨她的心情就不痛快,所以她不知不覺地又開罵了,「劉龍,你當丈夫已經合不了格了,難道你連個好用人也不能努力做到嗎?」

劉龍把一隻手攏在耳朵後邊問道:「嗯——」

「難道你不知道怎麼掃好地嗎?」她奪下他手中的掃帚,對著他的耳朵喊道,「掃地要慢要輕,不要像風車一樣,呼啦呼啦搞得滿屋都是塵土!」

「喔——」劉龍點著頭說。

「那好,再試試。」她說著,把掃帚扔回到他的手中。

劉龍重新開始掃地的時候動作依然如故,劉媽看著他,火氣越來越大。她雙唇緊閉,叉著腰看著他,直到實在看不下去了。「我告訴過你掃地要慢點輕點!」她跺著一隻腳喊道,「你看看那桌子。我剛剛才把它擦乾淨,現在又落上了一寸厚的灰塵。每次你一掃地,所有的東西我都得擦兩遍。難道我乾的活還不夠累嗎?非得要你給我再添麻煩?」

劉龍把掃帚交給老婆,然後說:「你來掃地,我擦桌子。」

劉媽從他手中奪過掃帚,「唉,為什麼老天爺這麼懲罰我,非得把你這樣的廢物甩給我?」

「嗯——」

「我說你是個沒用的白痴,是又聾又啞的老烏龜!」

「哦,」劉龍說,「我聽你說過。」他撿起老婆扔給他的抹布,平靜地擦起桌子來。

「唉,我真命苦。」劉媽一邊掃地一邊氣憤地說,「男人一個比一個差勁。而你是我遇見的最差勁的一個。」她把灰土掃成一堆,掃到炕的下面。然後她把掃帚放到一邊,回來繼續發泄她的怨氣,「劉龍,我問你,你喝酒花了多少錢?」

「花多少錢?一分沒花。」

「你撒謊。你呼出的氣味聞上去就像一座釀酒廠!」

「我沒有喝酒。我只是從那個老頭的酒壺裡嘬了一口。」

「哪個老頭?」

「嗯——」

「我說是哪個老頭?」劉媽問。

「哦,李老頭,就是昨天晚上住進來的老頭。」

劉媽聽到這個消息,就像已經潰瘍的傷口又被馬蜂叮了一下一樣。「好啊,你這個沒用的白痴,」劉媽極力控制著不提高自己的聲音,以免讓整個宅子都能聽見,「你真給我丟臉!如果我再看到你和那個骯髒的老叫花子搭腔,你就給我滾到別的地方去睡覺,再也別想靠近我!」

「嗯?」

「我說,你從我身邊滾開!」劉媽叫道,「你到地下室去和耗子一起睡覺!」

劉龍陰沉的臉突然晴朗起來。「永遠嗎?」他滿懷希望地問。

劉媽知道,和自己的丈夫吵架簡直太費勁了。每當她和他吵架的時候,她總是越吵越生氣,而他卻越吵越開心,結果是她似乎從來未能得到過勝利。「唉,你這個又聾又啞的老烏龜。」她失望地說,「跟你叫喊簡直就是浪費我的生命!」

她坐到一把椅子上,點著一根煙,可這時又聽到了一陣咳嗽聲。她把抹布扔向劉龍,吩咐他說:「老爺已經洗漱完畢,去把人蔘湯端來,把抹布和水桶帶走。」

王戚揚一邊咳嗽一邊走進中廳。他決定從現在起每天早晨在炕上喝人蔘湯,就像在中國老宅子的習慣一樣。他認為,假如他逐漸回歸過去的生活方式,恢複他所有的老習慣,就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的話,這將會讓他過世妻子的魂靈感到高興。他咳嗽著緩慢地坐到炕的左側。因為昨天累了一天,他現在仍然有些疲勞。接連兩場唐人街的宴會使他有點消化不良,晚上的那場粵劇更使他筋疲力盡。在某種意義上,春節每年只有一次,真讓他感到慶幸。

「老爺,劉龍給你端人蔘湯去了。」劉媽說著,準備報告兩位不速之客的壞消息。

「過來給我捶捶背。」王老爺說完,在炕上側了側身。

劉媽走到他的左邊,開始給他捶背,敲著較快的花鼓點,等著老爺開口詢問家務雜事。

「唔,唔。」王老爺舒服地咕嚕著問,「今天是星期幾呀?」

「星期六,老爺。」

「唔,山少爺今天早晨在哪裡?」

提起王山,劉媽的心情非常糟糕,就連這個偶爾的同盟,似乎也變成了她鞋中硌腳的一粒石子,「他和平常一樣,正在街上和那些淘氣孩子玩。我真替他擔心,老爺。」

「劉媽,」王老爺說,「你已經為王家幹了二十多年。自從女主人過世以來,你是家中,也是我信任的唯一女人。從現在起,你多關照一下王山。明天你把他關在他的房間,讓他讀讀孔夫子的書。告訴他,假如他要是再去和街上的淘氣孩子玩,我會打斷他的腿。」他又咳嗽了一會兒,劉媽捶背的節奏趕緊加快了一點,「早飯做好了嗎?」

「還沒有。」劉媽說,「廚子越來越懶。昨天晚上他又來了一位客人……」

「告訴他,我一喝完人蔘湯,早飯就得準備好。你們過世的女主人說過『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從現在起,我要求家裡的每一個人都要早早起床,就像在中國的老宅一樣。假如哪個人沒趕上吃早飯,就讓他勒緊褲帶,等到午飯再吃。這一點特別要對兩位少爺講清楚。」

劉媽突然停止了捶背。她覺得,此時正是告訴壞消息的好時機。她靠近王老爺的耳旁,極為神秘地說:「老爺,你知道大少爺今天早晨做了件什麼事嗎?太陽還沒有出來他就起床了,早早洗了臉,穿好衣服。而且他已經和用人們一起吃過早飯了!」

王戚揚微微蹙起眉頭,「怎麼?他決定要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嗎?今天早晨他在哪裡?」

「整個早晨他都和他的新朋友在一起。」劉媽加重了語氣說。

「唔,唔。」王老爺點著頭讚許地說,「我很高興,他終於能在星期六的一大早起床和人們交往了。這些人是誰?」

「是兩個叫花子,老爺。」

「什麼!?」

「一個臟老頭和他的醜女兒。昨天,大少爺把他們請進家裡。昨天我就想告訴您,可您睡完午覺之後就出門了,一直到深夜才回來。」

「他們在家裡過夜了嗎?」

「他們睡在樓上的客房裡,我真害怕他們把跳蚤和臭蟲帶到家裡來。」

「等他們走後把被褥洗一洗。」王戚揚說,「什麼叫花子?我在唐人街還從來沒見過叫花子。」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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