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鳳陽花鼓

整個唐人街都響著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唐人街有一條非正式的邊界線,東邊從卡尼大街起到西邊的拉爾金大街止,中間有九條大街,南邊從布希大街到百老匯大街,一直延伸到北海灣的義大利「僑民區」。但是,在格蘭大道和斯托頓街——唐人街的商業中心——春節的鞭炮聲整整喧鬧了一天。

從早晨六點鐘起,格蘭大道滿街都是火藥味、飯菜香和酒氣。許多商店都歇業放假了,但舊金山灣的微風還是吹來了音樂和笑聲。美國星條旗、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在各種彩色的旗幟和燈籠中迎風飄揚。人行道變成了花市,到處都是粉紅色和白色的杜鵑花、山茶花、水仙花、蘭花草、睡蓮、梅花和桃花,陶土花盆都用代表吉祥的紅紙或金紙包著。

李老頭和他十九歲的女兒李梅,背著他們的破包裹走在格蘭大道上,不停地東張西望,顯然是被街上的景象迷住了。他們剛剛乘坐長途汽車從洛杉磯抵達舊金山。李老頭懷中揣著兩件重要東西:一封介紹信,以及他的抱負——在舊金山唐人街開一家正宗的北京菜餐館。他和女兒來到這個國家才三個月。是隨懷特將軍一起來的,懷特將軍是一位退役軍人,在中國居住過二十多年。李老頭跟隨著懷特將軍從中國大陸撤退到台灣,最後來到洛杉磯,將軍在那裡建立了自己的新家。在將軍於七十八歲高齡撒手人寰的時候,李老頭傷心得一直過了三個星期才放棄了隨他而去的念頭。

李老頭一直把將軍看作是恩人。十五年前將軍僱用了李老頭,那時他和妻子一起在北京著名的天橋唱花鼓歌,並在晚上經營一個小小的飲食攤。將軍經常到地攤上去買古董,也常去吃李老頭的油煎熱饅頭和木耳炒雞蛋,他太喜歡吃這些東西了,以至於最終把李老頭僱到家裡專門為他燒飯。李老頭薪水高得驚人,每月十美元,幾乎是做小攤販利潤的三倍。在與懷特將軍相處的十五年間,雖然他那沒活干就覺得難受的妻子死於積勞成疾,李老頭卻一直過著十分舒服的生活。現在,他來到了美國最大的唐人街,雖疲憊卻異常興奮,準備著重操舊業。

他在格蘭大道和佩恩大街交會的街角處停下腳步,用一根食指抹去額頭上的汗水。

「噓,我們從汽車站到這裡,走了足足有五里地了。」他一口國語,「你累嗎,李梅?」

「有點累。」女孩回答。她穿著一件淺藍色旗袍,大辮子盤在頭頂上,漂亮的臉蛋雖然未施粉黛,卻煥發著健康的光芒。

「爸爸,我們現在就去找潘先生嗎?」

「哦,別犯傻了。沒有人這麼早就去找人。這是春節,人們大清早都還在睡覺,滿肚子都是酒肉,不希望別人打攪。我們自己先吃早飯,趁機歇歇咱們的腿。」他又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向四處張望了一番。

「爸爸,這是一家茶樓。」李梅指著一塊寫著「蓮花屋」的紅招牌說。

「好,咱們進去。」李老頭說完後,一看到樓梯又皺起眉頭來,「不,李梅,我可不想背著這麼大的包裹爬樓梯。」

「我來幫你背包裹,爸爸。」李梅說。

「不了,你背的東西已經夠重的了。」

「我還可以背得更多。」李梅托著李老頭的帆布包,一直拖到他屈從了她。李老頭搖著頭說。「李梅呀,你就像你媽媽一樣。四十年前她像你這樣大的時候,一天能背著一百斤麵粉走七十里路。她就像一頭母牛一樣壯,一樣和藹可親……」

「爸爸,我們吃點什麼?」李梅問。

「看看再說。」李老頭一邊艱難地爬著樓梯,一邊說著,「我們該吃點年飯。不過我們點菜得當心。這家餐館的老闆可能很貪婪,不然的話就不會修這麼高的樓梯。因為他知道人們爬完這麼高的樓梯以後,一定會多吃一些。哼!」

當他爬完樓梯到達樓上,立刻就改變了他對老闆的看法。裝飾著紅漆木花格窗的寬敞餐廳非常清潔,裡頭幾乎擠滿了顧客,一進門就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他認為,只有聲譽好的地方買賣才會這樣興隆。笑容滿面的經理招呼著他們,把他們領到一個靠窗的空桌旁坐下,然後遞給他們兩份菜單,菜單上面都是他們正想要的春節特菜。李老頭緊張地舉著菜單,雙眼掃視著那些價錢昂貴的大菜,咽著口水抵制著誘惑。他什麼東西都想吃,但是他節儉的本能就像拴住一條狗的鐵鏈一樣抑制著他。他很快合上菜單,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李梅,你來點菜。」

「我們是不是吃點年飯?」她問。

李老頭咽著口水說:「當然,當然。但現在已快到年飯時間了,我們用不著吃得太多。」

李梅點了一美元的炒麵和一份年飯——大肉蒸餃。年飯上來的時候,李老頭從三個蒸餃中拈起一個之後,把剩下兩個推給李梅。「都是你的了,李梅。」

「別,你吃吧,爸爸。」李梅又把盤子推了過去。「你吃掉它。」李老頭說著,眼睛盡量不去看那兩個蒸餃,「我的胃是越長越小了,現在已用不著吃那麼多的東西了。只要喝上幾口『社交飲料』也就飽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酒瓶子,喝了一口。「噓,好酒。快趁熱吃,李梅。別等蒸餃放涼了再吃。」

李梅節制地吃著蒸餃的時候,李老頭倒著茶,分著炒麵。「李梅,你在美國過得幸福嗎?」他問。

「幸福,爸爸。」

「那就好,那就好。你知道我除了想在美國開一家最好的北京風味餐館外,還想幹什麼事情嗎?我還想給你找一個體面的男人,他應該是個有學問的人,要有當大使的抱負。」

他又喝了一口酒,嘆了口氣說:「李梅,假如我娶了另外一個女人,我也許就學會了念書寫字,也就可能成了一個學者或政府官員,但我娶錯了女人。」

「爸爸,難道是我媽媽給你帶來那些壞運氣嗎?」

「很多壞運氣都是她帶來的。你知道,假如不是你媽媽拖累我,我早就去上學了。可你媽媽她太好了,太好了。她自己純粹是累死的,可憐的女人。」

「噢,你總是一想起媽媽就那麼傷心。」

「好人總是不長壽呀。」李老頭搖著頭說,「懷特將軍也是個好人,現在他也拋下我們去天堂了。」

「我們還可以交新朋友,爸爸。」李梅說,「我們在舊金山將會結交新人的。」

「我希望潘先生也是個好人。」

「他肯定是,不然總領事不會推薦他來幫助我們。」

「我不知道總領事在他的介紹信中是怎樣介紹我們的。」李老頭說著,從胸口的衣袋中掏出一封信來。他在手中擺弄著信說:「我們可不想看別人的信件,李梅,偷看別人的信件是一種罪過。」

「你不是想看看這封信嗎,爸爸?」

「當然不是……不過,不過你知道我也不認識幾個字……對我來說看上一眼或許也沒有什麼害處。那隻不過就像一個瞎子走進一個有女人在洗澡的浴室一樣。因為他是瞎子,所以沒有造成什麼危害。」

「我想也是沒有什麼危害。」李梅說。

李老頭吹開信封,往裡邊窺測了一番。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抽出來,在手中擺弄了一會兒。「哎,李梅,你來看一眼。」他邊把信遞給李梅邊說,「既然信沒有封,別人看上一眼,潘先生或許不會在意。」

「我想不會在意。」李梅說道。她打開信一看就皺起了眉頭,「爸爸,信是用外國字寫的。」

「噓,把它還給我。看別人的信是個罪過。」他馬上拿回信來疊好,又放回信封中,然後裝進衣袋裡,「趕緊把你的炒麵吃完,李梅。我們在唐人街轉一轉,先熟悉一下這個地方。」

「我喜歡格蘭大道。」李梅說,「我們的餐館將開在格蘭大道上嗎?」

「是的,只要有足夠大的地方。我們將在唐人街開一個最大的餐館,專門供應北方菜和酒水。或許我們也要搞些娛樂活動。你還記得懷特將軍是怎麼評價你的花鼓歌嗎?」

「他從來沒對我談過我唱歌的事情。」李梅說。

「你唱得簡直就和你媽媽一模一樣。那就是他沒有對你談的原因,他不想讓你變得驕傲自滿起來。你知道他臨死前說過什麼嗎?他眨著眼對我說:『李,你那個女兒如果能夠被人發現的話將前途無量。總有一天,她的花鼓歌將會讓人們吃掉她那雙小手。』就是懷特將軍說的這些話,讓我產生了開一家餐館的念頭。我們的餐館開張以後,李梅,你什麼也不用干,只管給顧客們唱歌跳舞就行。」

「然後讓他們吃掉我的雙手?」李梅笑著問道。

「那麼,假如顧客在點菜時徵求你的意見,你就可以盡量給他們提些建議。這可比在餐館內修個樓梯使他們多吃一些的辦法要好得多。你吃完了嗎?」

「吃完了。」

「那好,咱們走,先去熟悉熟悉這個地方。」

他們離開茶樓,順格蘭大道往北走去。「咳,背包太重了。」李老頭說,「咱們先去找個旅館吧。」

「也許我們應該先去拜訪潘先生,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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