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入鄉不隨俗

星期六的早上,王家的每個人都有著不同的心情,或者做著不同的事情。王大出門了,王山餓著肚子,心裡想的卻都是打球的事,廚師去買東西了,王老爺還在床上,劉媽則擔心不已。

自從王老爺買了西服後,劉媽就不斷地談論著這件事情,同時製造了一個謠言說是老爺將要實行家務西化。一大清早,當她的聾子丈夫仍然睡眼惺忪、耳朵最聾的時候,她就向他表達了自己的擔心。除了王山,沒有人聽見她的抱怨。王山最討厭躺在床上,他已經來到廚房,在冰箱里搜索著找東西吃。

「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劉龍夫婦在打掃完後院走進廚房的時候,劉媽對著她丈夫喊道。

「嗯?」劉龍問。

「哦,我整個早晨都在浪費氣力試著要告訴你家裡將發生的事情。」劉媽說,「等到老爺解僱了你,換成一個外國用人時,你可別說我沒警告過你!」

「你警告我?警告什麼?」

「唉,為什麼我要浪費我的時間跟你這樣一個又聾又啞的老烏龜講話?」劉媽抱怨地說。當她看見王山時又皺起了眉頭。「又在吃生火腿?」她說,「你最好別叫廚子知道你吃了他的火腿。他或許會告訴你的父親,而你也清楚老爺將會怎麼懲罰你。他會用竹棍子打你的手心。」王山吞下火腿,嚼都沒怎麼嚼,又把一碗水一口喝乾,速度快得讓劉媽目瞪口呆。「我真搞不懂為什麼廚子一早出去買東西到現在還不回來。」劉媽繼續說,「假如他每天早上還都在茶館裡消磨時間,總有一天他會發現自己的鋪蓋卷被扔到大門口,而廚房裡已經換成了外國廚子。」

「我父親要僱用美國廚子了,劉媽?」王山問道,雙眼一亮。

「他買了一套美國西服。」劉媽加重了語氣說:「那只是個開始。他還會將家務全盤西化,把我們全都解僱。我浪費了整個早晨要對劉龍講這件事,可這個又聾又啞的老烏龜連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好耶!」王山用英語叫道,「再也不必吃炒雜碎了。太好了!太好了!」

王山今天不上學。但他討厭星期六和星期天,因為這兩天他每餐都必須在家裡吃。每次看見那些湖南菜,他就倒胃口。有時他會在飯前溜出去吃個熱狗或漢堡。如果他沒錢,他就會趁廚師不在廚房的時候在冰箱里搜尋一番。當他非常飢餓的時候,他無論如何更是要搜尋一番,不管生熟都吃。通常家宴最豐富的時候,也是王山最飢餓的時候,因為飯桌上有那麼多他討厭的精美食物。他在家裡最喜歡吃的東西,就是冰箱里的中國生火腿。

現在,當他聽說父親將要實行家務西化,他當然興奮。他有很多事情想在家裡做但又不敢,比如說,趴在客廳的地板上看連環漫畫,嚼泡泡糖,在後院用氣槍打鳥,等等。如今,也許這些事情他都可以做了,而且不會惹得父親生氣。

午飯時,他大膽地把一條麵包帶回家。他沒有吃米飯,而是用中國菜自製了三明治。當他津津有味地吃著他的三明治的時候,他父親深皺著眉頭瞪著他。「那是什麼食物?」王老爺問道。

「三明治,爸爸。」

「多麼野蠻的吃法。」他父親說,「用筷子!」

「爸爸,吃三明治是不應該用筷子的。這是美國食物。」

「飯桌上的中國飯菜有什麼不好的?」

「我喜歡吃美國飯菜。」

王老爺的眉頭皺得更深了,「我聽說你經常吃生火腿,是真的嗎?」

王山嘴裡塞得滿滿的,「是真的,因為我太餓。」

「你曾經有過很好的飯桌禮節。」王老爺說,「吃東西一口一口安靜地吃。現在你的吃相就像山上的土匪。再說,只有野獸才吃生肉,如果廚子再告訴我說你吃生肉,你就不妨搬到山上去過和野獸相同的生活。今天上午溫習功課了嗎?」

「溫習了,爸爸。」

「吃過午飯後到我房間來背誦功課。」王戚揚說著站了起來。王山的三明治和吃相已經使他胃口盡失。他一點東西也吃不下。

父親離開飯桌以後,王山的三明治吃得更是津津有味。他以前不知道,不喜歡吃的中國菜夾在麵包里竟有如此好吃的味道。他很高興,父親沒有說任何禁止他吃三明治的話。

吃完了一餐愉快的午飯,王山感到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最愜意的星期六。而他現在更是迫不及待地要去打球了。他真希望自己能像王大一樣已經長大成人,來來去去都用不著去徵得父親的同意,而且總有足夠的錢在外面吃飯。他搞不清哥哥現在在什麼地方。他很少見到他的面,尤其是在周末。他嫉妒哥哥的生活,而且肯定他一定過得很開心;此外,哥哥也不用背誦功課給父親聽。儘管例行的背誦一點也不困難,因為無論如何,他背誦的東西父親是一個字也聽不懂,可是背誦功課總是令人煩厭的事,而且經常讓他感到緊張。如果他是在他父親的房間里私下背誦功課,他就會感到高興,因為那裡除了父親以外,沒有其他人能夠聽得到他在背什麼東西。但有時父親會叫他在客廳里背誦,那就成了一種可怕的經歷,因為他那隨時都可能來訪的姨媽會聽到他的背誦,而她是聽得懂英語的,可以很輕易地就發現他的騙人把戲。

他拿著學校的課本走進父親的房間。王老爺正坐在藤椅里享受著輕微的咳嗽。王山等到父親的咳嗽結束後,僵硬地走到他的桌前。「你今天早晨溫習了什麼功課?」王老爺清著嗓子用鼻音問道。

「地理和算術。」王山回答。

「把你的書本放下。」父親說。

王山把書本放在桌子上,等著父親發話。「地理你溫習的是哪一課?」父親問。

「第九課。」

「把第九課背給我聽。」

王山背誦著第九課有關北美洲的課文,當開始結巴的時候,他馬上轉到《美國獨立宣言》上來,因為他已經把《美國獨立宣言》記熟,可以非常流利地背誦出來。王山背完之後,王老爺讚許地點點頭,咕嚕著說:「嗯,不錯,不錯。算術你溫習的是哪一課?」

「第十課。」王山回答。

「把第十課背給我聽。」

王山沒有爭辯算術課是用不著背誦課文的。他知道父親相信,學生必須記住在學校里學到的所有東西。這是在中國已經實踐了幾千年的方法,而且王老爺堅信這是幫助學生記住所學功課的唯一方法。「背誦第十課,快點。」他說。

王山清了清喉嚨,又背起《美國獨立宣言》來,這次他背了兩遍。他背完以後,兩隻腳不停地移來移去,急切地盼望著父親放他出去。他急著要去打球,不想遲到。王老爺咳嗽了幾聲後問道:「就這麼多?」

「是的。」

「下次多溫習一些。」

「是的,爸爸。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王戚揚嚴厲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問道:「為什麼你這麼急著出去?」

「我……我姨媽叫我去看她。」王山回答。

王老爺不能反對兒子去姨媽家,以免可能會惹得她不高興,她一直堅持,親戚之間要儘可能地相互走動。雖然如此,他還是等到給王山訓導了一番行為舉止、忠誠老實、孝敬長輩之後,才放他出去。

王山走了以後,王老爺又咳嗽了一會兒,感到十分舒服。他帶著極好的心情練了練書法,照料了一下盆景,然後決定到唐人街上去溜達溜達。

他往南向斯托頓街走去,然後拐到薩克拉門託大街。這個下午陽光燦爛,空氣溫暖而又清新,許多廣東女人坐在家門口的台階上望著大街,就像她們在中國的時候一樣。王老爺讓過一個個叫賣的小販和一輛輛的人力車。當他順坡穿過華人運動場,胸中湧起滿腔懷鄉情緒的時候,突然看到王山正和一群年輕人把一個皮球在一張網子上拋來拋去。他眨了幾次眼睛,以便確認那是不是自己的兒子。沒錯,是他。他就是這樣在看姨媽嗎?

王老爺感到怒火中燒。他討厭兒子撒謊,特別是在剛剛聽完自己對他所作忠誠老實的訓導之後。他控制著自己因為兒子撒謊而要衝上去扇他兩記耳光的強烈慾望。他咳嗽了幾聲,想引起兒子的注意,但王山在球賽中如此投入,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父親。王戚揚看著兒子,心中的怒火越燒越旺,然而,不一會兒他就開始為王山的控球技術感到驚奇。他像猴子一樣跑著,摔倒後又跳起來,敏捷地把落向地面的皮球救起來。王老爺看了一會兒,被吸引住了,而且逐漸發現自己偷偷地在心中為兒子的球隊加油。

發現自己竟然對孩子們的遊戲如此津津有味,他感到有點不好意思,趕緊離開運動場,並暗自慶幸王山沒有看到自己。他在想是否可能找個別人發現不了的地方看球。假如人們開始議論起每個星期六下午都在觀賞球賽的王老爺,肯定會產生不少流言蜚語,那時他就得設法解釋這個問題。在他的一生中,這還是第一次發現在一張網子上把一個皮球投來投去竟然會這麼有趣。

在他回家的路上,他又發現了另外一件事情:通過這種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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