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身外之物

譚太太到瑪琳娜成人學校參加公民班上課已經有兩年了。她不知道何時移民局才會寫信給她,叫她去參加初步審查,她的好朋友田太太一直等了六年,才收到這樣一封信。不管怎樣,譚太太一直滿懷希望地學習。背誦著美國憲法的每一個單詞。她的教師蕭女士在班上評價她說,譚太太是這兩年中唯一一名沒有曠過一節課,並且能背誦她學過的所有功課的學生,儘管她的英語聽上去有點難懂。但蕭女士馬上補充說:「她的英語也有很大的進步。兩年前她對我講英語時,我簡直不知道她講的是希臘語還是中國話,現在她講的每一個字我原則上都能聽懂。」

譚太太對這個評價非常滿意。她禁不住左顧右盼了一番,滿臉驕傲的微笑。儘管她現在閱讀英語和講英語仍然有很多困難,但她至少可以毫不遲疑地回答老師的問題。上星期她只犯過一次錯誤。蕭女士問她,成為一個美國公民有什麼好處。她流利地陳述著所有的權利,但到最後卻出了差錯:「我可以在政府找到一個笑話。」這句話讓蕭女士愣了好一會兒,但她很快就醒悟過來,譚太太在她流利、充滿熱情的陳述中,用「joke」(笑話)一詞替代了「job」(工作)。她就像一個彈鋼琴的,剛好敲錯了鍵。

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譚太太走出學校,感覺良好。她決定去拜訪姐夫,看看他是否把錢全部存到銀行了。自從在報紙上看到那件搶劫的新聞,她一直為他的錢財擔心。幸運的是,她已故的丈夫已經安排好老傢伙的錢財,聰明地把其中的大部分投資到穩妥的生意之中,否則王戚揚或許會把他那五十萬美元全都塞到床底下了。她弄不懂這位老人為什麼如此頑固,而過世的姐姐是怎麼能夠忍受他的。她也弄不清是否所有來自湖南的人都像他那樣,是全中國最能吃辣椒的人。

譚太太乘坐公共汽車到達薩克拉門託大街站時,決定先去天后宮做個禱告。她信仰耶穌基督,也聽天由命地相信天后——中國人心目中的天堂女神。她在格蘭大道下了公共汽車,走到韋弗利區,那條大街擠滿了彩色瓷磚牆面、大陽台的樓房,樓房上裝飾著黑色和燙金色的大字,這些建築都是屬於一些富有的家族。

天后宮位於修行慈善協會的頂層。譚太太每月至少來這兒一次,登上那狹窄的樓梯來朝拜天堂女神,她保佑著所有旅遊者或居住在外國的人的命運。今天譚太太是專門到這裡來祈求天后保佑姐夫藏在家中某處的現金。老傢伙的錢也是譚太太姐姐的錢。因此,她覺得自己對錢的安全多少也負有部分責任。她跪在神龕前的草墊上,神龕是用柚木精心雕刻而成,天后手執賜福的權杖坐在其間。小香爐冒出的一縷青煙裊裊飄向她那慈祥的面龐。譚太太給媽祖磕了三個頭,念念有詞地祈禱一番,然後拿起長供桌上的簽筒虔誠地搖著,直到有一根簽從筒子里跳出來。她對照著簽上的號碼找到了靈簽,看到籤條上寫著的好運氣,滿臉微笑。天后真好,答應為譚太太保佑她姐夫的幸福。

她站起來,把一美元香火錢放在香爐下面,然後就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天后宮。她忽然感到餓了,遂決定去克蕾街的桃園餐館吃一頓北京烤鴨。這家餐館在一幢樓房的底層,向下走的樓梯設計了一個直角拐彎,以免鬼魂進到餐館裡來,因為鬼魂不會拐彎。譚太太去過北京,覺得這裡做的烤鴨與正宗北京烤鴨的味道十分接近。而且桃園的廚師也實在,不會把食客不願意要的鴨肉部分上得過多。按照正宗吃法,北京烤鴨吃的只是烤成棕紅色的鴨皮,香脆可口,再加上一碗用鴨骨熬出來的鴨骨湯。在等著上烤鴨的時候,譚太太要了一杯燙熱了的水酒。這杯水酒將會使她進入一種必要的安寧狀態,以便充分享受美味菜肴。

晚飯後,她決定不去看姐夫。她已經祈求天后保佑他了;所以,不管他的錢是仍然放在他的卧室里,或是已經被存到了銀行里,都會很安全了。

可是,她回到家裡的時候,姐夫的聾子用人劉龍正坐在她家的台階上,打著瞌睡。她輕輕踢了踢他的腿,問道:「劉龍,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劉龍猛一抬頭,看到譚太太,他急忙站起來。「你好嗎,譚太太?」他很禮貌地打了個招呼。

「不好也不壞。」譚太太說,「你在我家門前做什麼?」

「嗯?」

「噢,我忘了你是個聾子。」她自言自語地說,然後又大聲對著他的耳朵問了一遍。

「王老爺請你到他家去。」劉龍說。

「我不想去,我已經吃過晚飯了。」

「噢?」

「好吧,我走一趟。」譚太太失望地說,「去那裡一趟也比托你帶口信省事。」

她開始往北邊只隔三條街遠的姐夫家走去。劉龍以適當的距離緊跟在她後面。到了那裡,她等著劉龍幫她開門。走進客廳後,就往她常坐的一把直背椅上坐下。她向餐廳瞟了一眼,圓桌上沒有任何準備。她暗自慶幸自己已經吃過了晚飯。反正她在王宅也很少幾次是真正享受到吃的美味;每一道菜中都要放些紅辣椒,吃得她總是打嗝。

「譚太太,王老爺請你到他的卧室去談話。」劉龍走出王戚揚卧室對她說。

譚太太感到很奇怪。姐夫很少叫她進他的房間。她一走進擠滿了大蚊帳、盆景、書架、書桌和幾張藤椅的房間時,就知道發生了事情。王戚揚坐在書桌後面的椅子里,臉色慘白。「妻妹,」他正襟危坐,以有一些微顫抖的聲音說,「我今天被搶了。」

這消息對譚太太來說無異像是臉上挨了一記耳光,她被驚嚇得一時舌頭都僵住了。她抓住一把藤椅的靠背,然後坐到裡邊,像是生了病一樣。她問道:「什麼時候發生的?」

「今天早上,」王戚揚說,「當我從銀行回來的時候。」

「他們搶走了你所有的東西嗎?」

「全部被搶走了,包括我剛從銀行兌換一百美元的每一枚硬幣。」

譚太太深呼吸了一口氣說:「啊,只是一百美元而已。我還以為強盜破門而入,搶走了你所有的現金呢。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有個陌生的外國人從銀行跟上了我。」王戚揚說,「當我走到鮑威爾街的轉角處,他用某種硬東西頂住我的後背,說了幾句我聽不懂的話。但我知道他要搶劫,我馬上舉起雙手。他搶走我手中的錢後,就拐過牆角跑掉了。妻妹,我懷疑那個強盜已經跟蹤我幾個星期了,他現在可能知道我住在哪裡。你能把這事向美國政府報案嗎?我需要兩個警衛日夜保護我的房子。」

「我的姐夫,」譚太太熱心地說,「美國政府是一個民主政府,它是民治民享的政府,它憲法規定的三個原則是自由、平等和公正。你不能以封建地主的口吻命令美國政府派兩個士兵來為你家日夜站崗。這不是以前的中國,你最好打消這個主意。再說,美國政府有三個部門:立法部門、行政部門和司法部門。你能做的事情就是請行政部門中的警察部門幫你抓小偷。至於你的錢,早就該聽我反覆告訴你的話,存到銀行里去。」譚太太眯著眼睛盯著他問:「你的錢存到銀行里了嗎?」

「還沒有。」王戚揚說,「這就是我叫你到這裡來的原因……」

「我很高興強盜搶走了你的一百美元!」譚太太氣憤地打斷了他,「它對你可是個很好的教訓!幸好我剛才到天后宮為你的錢財做了祈禱,不然強盜可能會破門而入把你家裡的所有現金都搶走了!喲,我的姐夫,為什麼你如此頑固?為什麼不聽我的勸告?」

「我已經決定今天去存錢了。」王戚揚說,「可我聽不懂外國人的話。這就是為什麼我叫你來的原因……」

「今天不行。」譚太太又打斷了他,「銀行已經關門了。」

「關門了?為什麼?」

「銀行每天下午三點鐘關門。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王戚揚說,「我一直都是吃午飯的時候去的。妻妹,你能否給銀行經理打個電話,請他開門?」

「唉喲,我的姐夫。」譚太太失望地說,「銀行經理又不是黑市的換鈔機,你怎麼可能這樣打電話給他並下命令呢?再說,我也不知道他的電話號碼呀。你以為你還在那落後的湖南省啊!請你趕緊除去這個念頭吧!明天早晨九點鐘銀行開門營業時我們再過去。告訴劉龍今天晚上不要讓任何人進來,另外也告訴王大和王山要待在家裡。你沒有手槍吧?」

「沒有。」

「那好,既然強盜已經搶走了你的一百美元,今天夜裡他應該不會再到你家裡來了。那錢該夠他花上幾天的。我將向警察報案抓他。他什麼長相?」

「我也不知道他長得什麼模樣。」王戚揚說,「他是個外國人。所有的外國人看起來都差不多。」

「既然你不知道他長什麼模樣,」譚太太明確地說:「那我就不向警察報案了。再說,警察也不可能把舊金山的每個人都抓起來審查誰是強盜。用人們知道你被搶劫了嗎?」

「不知道,我誰都沒有說。這也是我叫你到我房間來談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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