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與霧 第十二節

家玉是在這天凌晨離開的。院方所推測的死亡時間,是在三點到五點之間。

護工小夏夜裡起來上廁所。她坐在馬桶上,無意間發現,衛生間上方吊頂的鋁扣板,掉下來兩根,露出了裡面的鐵柱水管。她沒覺得這事有什麼蹊蹺,回到鋼絲摺疊床上,繼續睡覺。

黑暗中,她聽見家玉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小夏就問她想不想喝水?是不是很難受?要不要叫大夫?家玉只回答了一個字。

悶。

當小夏再度從床上醒過來,特需病房已經擠滿了大夫和護士。她看見衛生間鐵管上懸著絲帶,地面上有一灘黃黃的尿跡。已經太晚了。

由於長途奔波的疲憊和缺乏睡眠,端午顯得格外的平靜。倦怠。麻木。輕若無物的平靜。他的淚腺分泌不出任何東西。他在心裡反覆盤算著這樣一件事:如果醫生的推測是準確的話,家玉踮著腳,站在浴缸的邊沿,試圖把輕若無物的絲巾繞上鐵管的時候,正是在他趕往機場的途中。

他來到了妻子生前住過的那個病房。由於床位緊缺,那裡已經住進了一個乾瘦的老頭。他是郵電局的離休幹部。目光已是相當的微弱和膽怯,可仍在床上和護士、家人大發脾氣。強行注射的鎮靜葯,顯然也沒能讓他安靜下來。罵人的話從他那衰敗的聲道中發出來,帶著嘶嘶的痰音,聽上去反而像溫柔的耳語。原來,他不喜歡這個房間號。514的諧音,就是「我要死」。他堅決要求更換房間。一輩子爛熟於心的唯物主義,拿他的恐懼沒有辦法。住院部的一位主任趕到了現場。他想出了一個「人性化」的處理辦法,當即命人更換了門上的鐵牌,514換成了555。老頭這才心滿意足地進入了夢鄉。

小夏仍然留在那個房間,不過是換了一個伺候的對象罷了。見到端午,她只是默默地流淚,讓端午既驚訝又感動。端午給了她500塊錢,她怎麼也不肯收。

黃振勝大夫上午有兩台手術。直到下午三點,他們才在住院部對面的一家「上島」咖啡館裡見了面。

黃大夫是一個直率的年輕人,說話有點啰嗦。他向端午表示,病人在他們醫院自縊身亡,院方和他本人都是有責任的。這一點,他很清楚。他告訴端午,既然他當初決定收治這樣一位沒有親屬陪伴,且戶籍又不在本市的危重病人,就沒想到過逃避什麼責任。如果遇到蠻不講理的家屬,和院方大吵大鬧,甚至於為此提起訴訟,也並非沒有理由。

但他希望端午不要這樣做。

「如果我們當初拒絕收留她的話,她很可能在一個月前就已告別人世了。你恐怕也知道,作為一個醫療機構,院方首先考慮的第一個問題,並不是救人,而是法律上的免責。這是公開的秘密。全世界都是如此。如果在美國,你即便想做一個小小的闌尾炎手術,醫患之間的協議,也可能會長達五十多頁。也就是說,我們當時完全有理由拒絕她,讓120急救車帶著四十度高燒的病人,去下一家醫院碰運氣。」

黃振勝勸端午換個角度,站在病人的立場上來思考這個問題。所謂的換個角度,即便黃大夫不說,端午也能想像出來:

病人身上的癌細胞已經轉移。至少有兩個不同的類型,三到四個不同的部位。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按最為樂觀的估計,也不過半年。拋開代價高昂且難以承受的醫療費不說,作為大夫,他當然知道,這最後的半年,對病人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尤其是家玉這樣一個希望保留自己最後一點做人的尊嚴的病患……

「也許作為大夫,我不該說這樣的話。眼下的這個事情,顯然讓家屬難以接受,但作為病人來講的話呢,卻並不是一個很壞的結果。」

端午一臉麻木地聽他說完,中間沒有插一句嘴。似乎黃大夫正在談論的,是一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陌生人。最後,端午感謝黃大夫在最近一個月中,對妻子給予的救治和照顧。至於說追究院方的責任,他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何況,他也從來不認為院方在處理這件事的過程中存在任何過錯。

聽他這麼說,年輕人一激動,就把臉湊了上來,壓低了聲音,用十分歐化的句子提醒他,在聽到自己下面的一段話時,不要感到吃驚:

「我也許在三天前,就已察覺到她自殺的跡象。當時,她已經開始向我詢問,倘若在網上購買氰化鉀一類的藥物,是否可靠。我所能做的,只是儘可能地說服她,打消這個念頭。不過我還是暗示她,到了最後的時刻,我可能會在醫生的職業道德許可的範圍內,給她加大嗎啡的劑量。今天凌晨,我在家中被特需病房的電話驚醒了。我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在和他告別時,黃大夫告訴端午,他已經囑咐院方,在為她開具死亡證明時,忽略掉「非正常死亡」這樣一個事實。這樣,端午在辦理異地火化的相關手續時,也許會省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對此,端午沒有表示異議。他還向黃大夫透露了這樣一個令人悲哀的事實:他和家玉實際上已經離婚。從法律的意義上來說,他其實也無權處理她的遺體。

黃大夫笑了一下,道:「這個不礙事。火葬場的人,是不會提出來查驗你們的結婚證書的。」

家玉在醫院留下的物品包括一台筆記本電腦、一個仿蛇皮的GUCCI包、一枚成色不太好的和田玉手鐲、一個蘋果IPOD。還有兩本書。這是她臨走前,從自己的書架上隨手取下,準備帶在路上看的。一本是《海子詩選》,另一本則是索甲仁波切寫的《西藏生死書》。

端午沒能找到她留給自己的那封信。

她的遺體在第二天傍晚火化。那時的殯儀館已經沒什麼人了。工作人員正把一個個用過的花籃往垃圾車上扔。

在空蕩蕩的骨灰領取處,在已經有點變了味的濃郁的百合的香氣中,他忽然想起唐代詩人江為的兩句詩:

黃泉無旅店。

今夜宿誰家?

端午回到鶴浦的家中。綠珠正在洗澡。她從衛生間里跳出來,光著腳替他開了門,並囑咐他數到十,再推門進屋。

端午就在門外抽了一支煙。

當他推門進去的時候,衛生間里已經傳來了吹風機的聲音。

綠珠告訴他,從早上起來,她就在替若若整理房間,出了一身臭汗,頭髮都漚了。她希望若若在接下來的幾天中,看到漂亮的房間,心情會好一些。

「你的書架,我昨天也幫你整理了一遍。」綠珠攏了攏濕漉漉的頭髮,看上去果然有些疲倦,「昨天晚上,我在你家看了一宿的書。不好意思,也看了一些不該看的東西。」

端午不知道她所指的不該看的東西,是不是自己的日記,也沒有心思去問。她身上那件白色的浴衣是家玉平常穿的,也許她不知道;也許她知道,卻並不忌諱。

那個棗紅色的骨灰盒,就擱在客廳的茶几上。綠珠蹲在茶几邊上,對著它端詳了半天,用手摸了摸,然後轉過身來,對端午吐了吐舌頭:「我能不能打開看看?」

不過,她終於還是沒敢看,只是隨手在上面蓋了一塊蠟染布。

「我簡直有點愛上你兒子了!」綠珠說。

昨天晚上,她帶他去餐館吃飯。在等候上菜的那段空隙,若若還趴在桌前做數學題。她問他為什麼這麼用功,小傢伙就吸了吸鼻涕,對她說,每次考出好成績,媽媽都會像瘋子一樣地狂笑。就算是當著同學的面,她都會毫不猶豫地將他攬入懷中,在他的臉上親個沒完。

「簡直就是蹂躪。」若若笑道。

他剛當上代理班長。他很在乎這件事。他對綠珠解釋說,代理班長,實際上就是班長。「媽媽明天就回來了。她知道我當上了班長,還不知道高興成什麼樣子呢!」

他的眼神里充滿了驕傲。

那時,綠珠已經從端午打來的電話中知道家玉不在了。聽若若這麼說,綠珠趕緊起身,裝出上廁所的樣子,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大哭了一場。

「你打算怎麼跟孩子說這件事?」

「我還沒想好。」端午重重地嘆了口氣,忽然仰起臉來問她,「或者先不跟他說……不行,他早晚會知道的。等會兒他放了學,一進門,就會問。第一句話,就會問。」

兩個人把接下來要發生的場景模擬了好幾遍。

綠珠一直在流淚。

不到四點,綠珠就早早地離開了。她說,她實在不忍心看到若若放學回家時那興沖沖的樣子。

可是,他們預先準備好的台詞,一句也沒用上。兒子放學回家後的實際情形,完全出乎端午的預料。

「我回來啦!」若若仍像往常那樣跟自己打招呼。他在門邊脫鞋,把書包隨手扔在地上。也許感覺到了端午嚴峻的表情有點不同往常,他又轉過身來,飛快地看了他父親一眼。他的目光甚至掠過了茶几上的骨灰盒,但又迅速地彈了回去。那是一種目光先於心靈的直覺。他似乎本能地意識到,那是一個不祥之物。

他進了廁所。他呆在廁所里的時間要比平常長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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