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鐘,端午在客廳里泡腳,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單調的鈴聲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但端午還是在第一時間準確地判斷出,那是一個噩耗。他沒有來得及穿鞋,就赤著腳衝進了書房。
徐吉士的聲音已經變得相當平靜了。他用喪事播音員一般沉痛的語調告訴端午,守仁出事了。在第一人民醫院。吉士正在趕往醫院的途中。他囑咐端午,積雪尚未融化,晚上街面結了冰,路況很不好,家玉開車時,必須得萬分小心。
端午剛放下聽筒,小顧的電話跟著又來了。
她只是哭,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由於第二天早上家玉要出庭,她在臨睡前吃了幾顆安眠藥。被端午叫醒後,一直昏昏沉沉,反應遲緩。
「我這個樣子,怎麼能開車?」她迷迷糊糊地靠在床架上,懵懂地望著自己的丈夫,嘆了口氣,自語道,「前些天還好好的,怎麼會呢?」
「乾脆你別去了。我打車去!」端午勸她,「明天小東西還有最後一門生物要考,得有人給他準備早飯。」
「也好。你自己路上小心。」
黑暗中,家玉端過檯燈邊上的一隻白瓷茶壺,喝了一口涼茶,裹了裹被子,翻過身去,接著睡。
後半夜的街道上空蕩蕩的。干雪的粉末在北風中打著旋兒。端午一連穿過了兩條橫馬路,才在通宵營業的一家夜總會門口找到了計程車。
第一人民醫院急診樓的過道里,圍了一大群人。吉士和小秋他們早到了。小顧坐在一旁橘黃色的椅子上,眼神有點空洞。綠珠緊緊抱著姨媽的一隻胳膊,她們都不說話。徐吉士穿著一件皮夾克,正踮著腳,透過搶救室門上的玻璃,朝裡面張望。
守仁還在搶救中。但吉士告訴他,搶救只是象徵性的,不太樂觀,儘管一度還恢複了血壓和心跳。
隨後,他們走到樓外的門廊里抽煙。綠珠挑起厚厚的棉布帘子,跟了出來。
據綠珠回憶說,差不多是在晚上十一點半左右,她聽到樓下汽車喇叭響了兩下。當時,她正抱著筆記本電腦,坐在床上,欣賞那些白天拍攝的鳥類照片。她知道姨父回來了。按照以往的慣例,停車時按喇叭,無非是表明姨夫的後備廂里有大量的禮品,讓她和小顧去幫著搬。就快過年了,姨父每次回家,都會帶上一大堆他並不稀罕的禮品。不外是煙、酒、茶、字畫之類。她聽見姨媽從三樓下來,就躺在床上沒動。可是這一次,綠珠還是覺得有點異樣。在別墅西側的院子里,那十多條收容來的流浪狗,一直在「汪汪」地叫個不停,聽上去有點瘮人。
很快,她就聽見姨媽在樓下發出的凄厲的哭喊。
綠珠穿著睡衣從床上蹦起來,趿拉著拖鞋,跑到樓下的車庫邊。她看見那輛凱迪拉克,前門開著。姨夫的雙腿還在車上,可身體已經掛在了車外。小顧遠遠地站在樓梯口,不斷地拍打著牆面,被嚇得「嗷嗷」地乾嚎。最後還是綠珠跑過去,跪在雪地上,雙手抱起了姨夫的頭。匆匆趕來的一名保安,已在打電話報警。
當時姨父的意識還比較清醒。他甚至還抬起血糊糊的手,去摸了摸她的臉。他還向她交代說,他知道是誰下的手。但他不能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這是為你們好。」然後他抬頭看了看樹林上空那片天,積攢了半天的力氣,笑了一下,對綠珠道,「我養了那麼多人,什麼用處也沒有。在他們殺我的時候,只有月亮在場。」
在前往醫院的救護車上,守仁還醒過來一次。不過,他的呼吸已經變得很艱難了。他告訴綠珠,在他工作室電腦的E盤下,有一份文件……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搶救終於宣告結束。
醫生一個接著一個走了出來,頭也不回地走了。最後出來的那名護士,打開了搶救室的大門。端午首先看到的,是守仁在手術台上的那雙大腳。整個手術台上都是血,就像剛殺了一頭豬一樣。各種注射用的空瓶子裝了滿滿一大筐。一名護士小心地把他腦袋上的呼吸罩取了下來。大概是失血過多,他張著嘴,臉色有點發白。另外兩名護士拉下口罩,正在交談著什麼。其中的一位,手裡托著一塊硬紙板,皺著眉頭,往上填寫各種數據。那台用來檢測心臟和血壓的儀器,「滴滴,滴滴」地響著,彷彿在重複著一個幸災樂禍的聲音:
失敗……失敗……失敗……
吉士煩躁地問護士,能不能把那個討厭的機器關掉。護士溫和地告訴他,不能。這是搶救的程序之一。現在病人雖說已經死了,但這個程序還沒完。病人呼吸停止,測不到脈搏,沒有心跳,當然表明病人已處於死亡狀態。但這僅僅是觀察上的死亡。「醫學上」真正的死亡,要等待一定的時間長度,也就是說,等到煩人的「滴滴」聲戛然而止,才能最終得到確認。具體等多長,護士沒有說。
護士將守仁的遺體擦拭乾凈,又在他身體的各個孔道,塞了些棉花和海綿,用一條幹凈的白床單,把他裹得嚴嚴實實。然後,又將他的雙手舉起來,抖動他的關節,讓他的手臂變得鬆弛,以便讓它十指交疊,平放在腹部。這時,護士才吩咐家屬進來,看上最後一眼。
綠珠扶著小顧走進來。小顧剛到門口,身體就軟了。幾個人只得又把她扶到屋外的椅子上。
端午提醒護士說,死者的嘴巴還沒有合上。護士說,這要等到太平間的趙師傅來處理,他有的是辦法。
正在說話間,趙師傅推著一輛運屍車來了。
趙師傅用的辦法其實也挺簡單:一根玻璃繩,穿過一卷衛生紙,讓衛生紙抵住死者的下巴,拉住玻璃繩,向上用力一拉,然後將繩子在他的腦袋上打個結。守仁的嘴就閉上了。
按照預先的分工,在遺體告別的前一天上午,端午和家玉匆匆趕往城北的殯儀館,逐一落實火化的相關事宜。
吉士本來說好也會到場,可他被小秋臨時拉去挑選墓地了。
在人頭攢動的接待大廳里,為圖省事,他們選擇了收費昂貴的「一條龍服務」。一個身穿黑色制服的姑娘帶他們去挑選棺槨。從紙棺,到雕花楠木棺,有十多種款式和價位可供選擇。家玉給小顧打了電話。小顧哭了半天,就讓家玉替她全權做主。至於價格,可以不必考慮。家玉就挑選了最貴的一種。看著那具漂亮的棺木,家玉的眉頭總算略微舒展開來,自語道:
「我原以為人死了,直接往爐子里一扔,燒掉拉倒。原來還有棺木。」
身穿黑色制服的引導員笑了笑,接住家玉的話茬,臨時發揮,說了一通「死人也是有尊嚴的」之類的高論,弄得家玉立刻又惱火起來。
接下來,他們確定了靈車的檔次和規格。這一次,家玉毫不猶豫地定下了最奢華的凱迪拉克。引導員又問她,需不需要「凈爐」服務。家玉說,她不明白,所謂的凈爐是什麼意思。引導員耐心地向她做了解釋。
「凈爐,就是一個人單獨燒。這樣至少可以保證骨灰中不會混入另外的亡靈。」
於是,他們選擇了凈爐。
引導員最後問,在骨灰由焚屍爐抵達接靈窗口的途中,需不需要有儀仗隊護送?家玉未加思索,直接拒絕了。
「什麼狗屁儀仗隊!不就是他們自己的保安嗎?何苦白白多交一筆錢?」她旁若無人地對端午嘀咕了一句。看來,她已經完全進入了角色。
他們挑選了一個中型的告別廳,並預定了二十隻花籃。家玉還要求與負責焚燒工作的師傅見面。這是小顧特別關照的。
家玉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那個焚燒工說著話,趁引導員不注意,在他白大褂的口袋裡塞了一千塊錢。
所有的手續都辦完之後,引導員又特別地囑咐他們,明天火化時,別忘了帶把黑色的雨傘來。家玉問她,黑傘是做什麼用的。引導員說,骨灰盒從殯儀館回家的途中,必須用黑傘罩著。這樣,死者的亡魂就不會到處亂竄了。這當然是無稽之談。
他們從殯儀館出來,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剛走到停車場,家玉就接到了綠珠打來的電話。她說,本來已經和太平間的駝背老趙約好,她和姨媽三點半去給守仁穿衣服。可姨媽犯了頭暈病,根本下不了床。「太平間那地方,陰森森的,我一個人可不敢下去呀。」
他們只得驅車趕往醫院。
第一人民醫院住院部的西側,有一條狹長的弄堂。
家玉把車停在了馬路牙子上,就去附近找到一家麵館吃飯。大概是嫌麵館的隔壁開著一家壽衣店,麵條端上來,家玉一口也吃不下去。
「你怕不怕?」家玉雙手托著下巴,忽然對端午笑了笑。
「怕什麼?」
「去太平間啊。」
「還好吧。」
「一想到我將來死了,也得如此這般折騰一通,真讓人受不了。」家玉說,「呆會兒給守仁穿衣服,我能不能不下去?」
「那你就呆在告別廳里吧。穿衣服應該挺快的,用不了半小時。」
他們從麵館出來,經由一扇大鐵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