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的分類 第八節

端午在陽台上抽煙。屋外又開始下雪。米屑似的的雪珠,叮叮地打在北陽台的窗玻璃上。若若明天就要期末考試了,家玉正在客廳里為他輔導數學。她是學理工出身的,丟了這麼多年數學還能撿起來,至少還能掙扎著,與兒子一起演算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習題。她一遍遍地給兒子講解著解題步驟,漸漸就失去了耐心。責怪變成了怒罵。慢慢地,怒罵又變成了失去理智的狂叫。拍桌子的頻率顯著增加。在寂靜的雪夜,她的聲音聽上去有點瘮人。端午的心臟怦怦地猛跳。但他唯有忍受。

又抽了第二根煙。眼看著情緒有點失控,他只得求助於綠珠的靈丹妙藥,惱怒地將妻子劃入「非人」一類,壓住心頭愈燃愈烈的火苗。

已經不是第一次意識到這樣的問題了:與妻子帶給他的猜忌、冷漠、痛苦、橫暴和日常傷害相比,政治、國家和社會暴力其實根本算不了什麼!更何況,家庭的紛爭和暴戾,作為社會壓力的替罪羊,發生於生活的核心地帶,讓人無可遁逃。它像粉末和迷霧一樣瀰漫於所有的空間,令人窒息,可又無法視而不見。

當然他可以提出離婚。

他腦子裡第一次浮現出這種念頭,是在他和家玉結婚的第二天。不過是想想而已。新婚宴席上多喝的酒還沒能醒過來,就向她提出離婚,多少有點不近人情。他暗暗決定,把這一行動推遲到兩個星期之後。既然可以推遲兩個星期,也沒有什麼理由不能推遲至兩年。現在,二十年的時間無聲無息地過去了。如果沒有外力的作用,離婚,實際上已經變得遙不可及。他知道自己無力改變任何東西。最有可能出現的外力,當然是突然而至或者如期而來的死亡。他有時惡毒地祈禱這個外力的降臨,不論是她,還是自己。

當年,他在招隱寺的那個破敗的小院中第一次看見她,就意識到將有什麼重大的事件在自己身上發生。她臉上羞怯的笑容,簡直就是命運的邀請。他們的相識和相戀是以互相的背叛開始的——他於那天凌晨不辭而別,像個真正的流氓,把她牛仔褲口袋裡的錢席捲一空;而家玉則很快與一個名叫唐燕升的警察公開同居。她甚至還為他打過一次胎。事實上,當他在鶴浦重新遇見她時,家玉和燕升已經在籌備不久後的婚禮了。她的名字由秀蓉變更為家玉,恰如其分地區分了兩個時代,像白天和夜晚那樣涇渭分明。

「秀蓉」所代表的那個時代,早已遠去,湮滅。它已經變得像史前社會一樣的古老,難以辨識。而「龐家玉」的時代,則使時間的進程失去了應用的光輝,讓生命變成了沒有多大意義的煎熬。

端午從陽台上出來,回到書房,繼續去讀他的歐陽修。

房間里有一股濃郁的草藥香氣。大概從一個星期之前開始,家玉每晚都要煎服湯藥。端午甚至沒有問過她哪不舒服,似乎這樣的詢問,讓他感到彆扭和做作。客廳里傳來了兒子輕微的哭泣聲,而家玉似乎已經罵不動了,語調中夾雜著不可遏制的嘲諷。

屏住呼吸,聽了一會兒,端午悲哀地感覺到,妻子現在的目的,已經不是讓兒子解題的方法重回正確的軌道,而是一心要打擊他的自信,蹂躪他的自尊。

他從書房裡走了出來,打開衣櫃的門,披上羊毛圍巾,戴上絨線帽和皮手套,對餐桌邊的那兩個人說了一句:

「我出去轉轉。」

家玉自然是不會搭理他的,兒子卻含著眼淚,可憐巴巴地轉過身來,用哀求的目光盯著自己的父親。

端午正要下樓,忽聽得有人按門鈴。時候不大,上來一個穿著皮夾克的青年。他是來還車鑰匙的。大概是借了家玉的車。但又不太像。因為他看見家玉紅著臉朝他走過去,令人不解地謝了他半天。具體什麼事,他也懶得過問。

屋外的雪下得更大了。拋拋洒洒的雪珠,這會兒已經變成了大片大片漫天的飛絮。路面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雪。好在沒有風,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冷。偶爾可以看見幾個身穿運動服的老頭老太,呼哧呼哧地在雪地上疾走如飛。

他沿著樓前的那條小路一直往東走,繞過一片露天的兒童遊樂器材之後,就看見了那棵高大的古槐。當年小區修建時,這棵古槐因進入了全市古樹保護名錄而得以倖存。一根胳膊粗的大鐵柱支撐著衰朽的樹身,四周還修了一個堆滿土的水泥圓台。撣掉水泥台上的積雪,下面還是乾的。

這是他的老地方。

現在是晚上十點。假如他在這裡呆上兩小時,當他再次回到家中的時候,應當就能聽見妻子和兒子的鼾聲。喧囂的夜晚將會重歸寧靜。這樣想著,他的心很快就平靜下來了。

綠珠給他發來了一個簡訊。告訴他下雪了。

端午回覆說,他此刻一個人正坐在伯先公園的對面賞雪。綠珠的簡訊跟著又來了:要不要我過來陪你?

他知道她這麼說是認真的。手機熒光屏發出的綠光,讓他的心裡有了一種綿長而甘醇的感動。它哽在喉頭。他猶豫了一下,直接撥通了綠珠的電話。

綠珠的母親從泰州過來看她,帶來了一條狗腿。現在,他們一家人正圍坐在壁爐前,吃著狗肉,喝著加拿大的冰葡萄酒。綠珠興奮地向他炫耀,她昨天在南山的國家森林公園拍到了兩張珍稀鳥類的照片。一個是山和尚,樣子有點像斑鳩,腦袋圓圓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像貓,但不是貓頭鷹。

「還有一種鳥,我起先不知道它的名字。後來,一個網友告訴我,它實際上就是傳說中早已滅絕的巧婦,怎麼樣,還不錯吧?」

「嗨,我還以為是什麼呢,原來是巧婦!」端午笑了起來,「小時候,在梅城,一到麥收的時候,漫天遍野都是這玩意。肚子是黃的,背是深綠色的,是不是?有點像燕子,它喜歡剪水而飛……」

「喲,還剪水而飛呢,哈哈,你在做詩啊?」

綠珠的手機已經交到了守仁的手裡。守仁笑道,「你在雪地里打電話,也不怕冷啊?乾脆你過來吧,一起喝點酒。我馬上就派車來接你。」

「不用。真的不用了。這雪下得很大。」端午道,「路上也不安全。」

「來吧!我還有點要緊的事,想聽聽你的意見。」

「什麼事?」

「後事。」守仁沉默了片刻,一本正經地道。

端午暗自吃了一驚。正想問個究竟,電話又被綠珠搶了過去。

「你別聽他瞎扯,他喝多了。」綠珠道,「忘了跟你說了,上次見過的那個何軼雯,總算來了電話,你猜猜她現在在哪裡?」

「我怎麼猜得到?」

「他媽的,在厄瓜多。」

端午在雪地里呆了兩個多小時。往回走的時候,腿腳漸漸地就有些麻木。他沿著濕滑的樓梯走到六樓,就聽見屋內妻子的斥罵聲,仍然一浪高過一浪。他心裡猛地一沉。已經是深夜一點了。

他換鞋的時候,妻子仍然罵聲不絕。兒子低聲地咕噥了一句什麼,家玉「呼啦」一下,將桌子上的模擬試卷劃拉到一起,揉成一個大紙團,朝兒子的臉上扔過去。若若腦袋一偏,紙團從牆上彈回來,滾到了端午的腳前。

「你忘了他明天還要考試嗎?」端午陰沉著臉,朝妻子走過去,強壓著憤怒地對她道。

「你別插嘴!」

「你看看現在幾點了?你不打算讓他睡覺了嗎?明天他還怎麼參加考試?」

「我不管。」家玉看也不看他。

「你這麼折磨他,他難道不是你親生的兒子嗎?」

「你他媽的給我閉嘴!」

「我只問你一句話,他是不是你親生的兒子?」

端午也有點失去了理智,厲聲朝她吼了一句,然後他一聲不響地拉起兒子的手,帶他去卧室睡覺。兒子膽怯地看了看母親,正要走,就聽得家玉歇斯底里地叫了一聲:

「譚良若!」

兒子就站住了。怔在那裡,一動不敢動。

「沒事的,別理那瘋子!只管去睡覺。」端午摸了摸兒子的頭,將他推進了卧室。

家玉隨即怒氣沖沖地站了起來,不顧一切地朝兒子的卧室衝過來。端午飛起一腳,踹在了她的膝蓋上。「哎喲喂,你還敢打人?」家玉從地上站起來,挑釁似的將臉朝他越湊越近。「你打!你打!」端午被她逼得沒辦法,只得又給了她一巴掌。感覺是打在了耳朵上。

這還是他第一次打她。由於用力過猛,端午回到書房之後,右手的掌心還有些隱隱發脹。

他很快就聽見了廚房裡傳來的噼里啪啦的摔碗聲。她沒有直接去砸客廳里那台剛剛買來的等離子彩電,也沒有去砸他那套心愛的音響系統,這至少說明,衝突還處於可控的範圍。他只當聽不見。

電話鈴聲刺耳地響了起來。它來自小區物業的值班室。大概是樓下的鄰居不堪深夜的驚擾,把電話打到了物業的值班室。值班員威脅要報警。端午的答覆是,你他媽隨便。很快,客廳里傳來了兒子的哭泣聲。

「媽媽,別砸了,我明天一定好好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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