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的分類 第六節

唐寧灣的房子總算要回來了。可家玉的心情似乎一點也沒有改善的跡象。她的話變得越來越少,整日里神情抑鬱,而且總愛忘事。端午問她,那天春霞在離開前,到底和她說了句什麼話。家玉又是搖頭,又是深深地嘆息,末了,就撂下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也許春霞說的沒錯。一點都沒錯。」

他知道,在那種場合,春霞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話。可是一連幾天,為一句話而悶悶不樂,似乎也有點不近情理。他也沒把它太當回事。只有在督促兒子完成家庭作業的時候,家玉才會暫時忘掉她的煩惱,回覆常態。對兒子,她仍然像過去一樣嚴厲,毫不通融。

母親張金芳在鶴浦一呆就是一個多月,隻字不提回梅城的事。家玉白天早早去律師事務所上班,晚上要熬到九點過後,才會回到家裡。

她盡量避免與婆婆照面。

端午通過小魏,去探聽母親的口風。不料,母親反問道:「唐寧灣的房子既然已經要回來了,又不讓我們搬過去住,也不知道她安的是什麼心!」

原來,她壓根兒就沒打算走。

母親向端午抱怨說,梅城那地界,如今已住不得人了。說白了,那地方,就是鶴浦的一個屁眼。化工廠都搬過去且不說,連垃圾也一車一車地往那兒運。只要她打開窗戶,就能聞到一股燒糊的橡膠味,一股死耗子的味道。連水也沒過去好喝了。她可不願意得癌症。

端午把母親的心思跟家玉說了說。家玉古怪地冷笑了一下,眼睛裡閃動著悲哀的淚光,「等到過完年吧。我讓她。」

明顯是話中有話。這也加重了端午對妻子的憂慮。他只得又回過頭去勸慰母親。張金芳當然寸步不讓,死活不依。最後小魏道:「您老想想看,鶴浦離梅城也就二十公里,空氣在天上飄來飄去,你說梅城的空氣不好,這兒又能好到哪裡去?房子剛剛收回來,總還要收拾收拾。再一個,搬家也不是小事。總得找個會算命的瞎子,看看日子,辦兩桌像樣的酒席。」好說歹說,連哄帶騙,總算把她送回了梅城。

可母親走後,沒兩天,又發生了一件讓他意想不到的事。

這天傍晚,端午下班後沒有回家,而是直接打車去了英皇酒店旁的大連海鮮館。綠珠在兩個小時前給他發來了簡訊,約他在那兒見面。她說有一件十分要緊的事要與端午商量。天空沉黑沉黑的,颳起了東北風,卻並不十分寒冷。看上去像是要下雪。

端午乘坐的那輛黑車剛馳入濱江大道,就接到了家玉打來的電話。她讓他趕緊回家一趟,因為「若若看上去有點不太好」。

端午嚇了一跳,趕緊吩咐司機抄近路,一路闖紅燈,朝家中疾馳而去。他滿腦子都是兒子虛弱的笑容。心裡堆滿了鑽心剜肉般的不祥預感。綠珠一連發來了三四個簡訊,問他到哪了,他都沒顧上回覆。

家玉坐在兒子的床邊,抹著眼淚。兒子的額頭上搭著一塊濕毛巾,似乎正在昏睡,急促的鼻息聲嘶嘶地響著。瘦弱的身體裹在被子里,不時地蹬一下腿。

「怎麼抖得這樣厲害?」端午摸了摸兒子的額頭,「早上還好好的,怎麼會這樣?」

「剛才抖得更凶。現在已經好一些了。給他加了兩層被子,他還喊冷。」家玉獃獃地望著他。

「試過表了嗎?」

「三十九度多。剛給他喝了美林懸浮液。燒倒是退了一些。你說,要不要送他到醫院去看看?」

按家玉的說法,兒子放學回到家中,就一個人獃獃地坐在床前發愣。叫了他幾聲,他也不理。家玉過去摸了摸他的頭。還好。只是鼻子有點囔。她照例囑咐他去做作業。兒子倒是挺聽話的,慢慢地打開檯燈,拉開書包,攤開試卷,托著小腦袋。

「我也沒怎麼在意,就到廚房做飯去了。不一會兒,他就轉到廚房裡來了。他說,媽媽,我能不能今天不做作業?我想睡一會兒。我還以為他累了,就說,那你就去睡上半小時,作業等吃完飯再做吧。沒想到,等我做完飯,再去看他,小東西就已經在床邊打起了擺子。問他哪不舒服,也不吭氣。到這時,我才發現出了事。原來是佐助不見了……」

端午也已經注意到了這個悲哀的事實。床頭櫃的鑄鐵架上,已不見了鸚鵡的身影。那條長長的細鐵鏈,像蛇一樣盤在柜子上。那隻鸚鵡,一定是弄斷了鐵鏈飛走了。可眼下正是冬天,窗戶關得很嚴。即便鸚鵡掙斷了鐵鏈,也無法飛出去。他向家玉提出了自己的疑問,而妻子則提醒他,南窗邊有一個為空調壓縮機預留的圓洞。

「它會不會從那兒鑽出去?」

「不可能!」端午道,「你忘了嗎?幾隻麻雀銜來亂草和枯葉,在裡邊做了一個鳥窩。那個洞被堵得嚴嚴實實,那麼大一隻鳥,怎麼鑽得出去?再說了,若若和鸚鵡早就玩熟了,你就是解開鐵鏈,它也不見得會飛走……」

家玉這時忽然煩躁起來,怒道:「你先別管什麼鸚鵡不鸚鵡的了!我看還是趕緊送他到兒童醫院看看吧。要是轉成肺炎,那就麻煩了。你快給孩子穿好衣裳,帶他到小區的北門等我。我去開車。」

說完,家玉開始滿屋子找她的車鑰匙。

端午給若若穿好衣服,將他背在背上。正要下樓,忽聽見兒子在耳邊有氣無力地提醒他,讓他把窗戶打開。

「幹嗎呢?外面還呼呼地刮著北風呢!」

「佐助要是覺得外面冷,說不定,會自己飛回來……」

他們去了兒童醫院的急診部,排了半天隊,在分診台要了一個專家號。大夫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替若若聽了聽前胸後背,又讓端午帶他去驗了血。還算好,僅僅是上呼吸道感染。夫婦倆這才安下心來。

大夫一邊飛快地寫著處方,一邊對他們道:「感冒有個三五天總能好,只是小傢伙的精神狀況,倒是蠻讓人擔心的。你想啊,養了七八年的一個活物,說沒就沒了,換了誰都受不了。他要是像別的孩子那樣,大哭大鬧一場,反倒沒事。可你們家這位,兩眼發直,不痴不呆的,顯然是精神上受了刺激的緣故。你們這幾天多陪陪他,多跟他說說話。如果有必要,不妨去精神科看看,適當做些心理干預。」

他們在觀察室吊完了一瓶點滴,若若的燒明顯退了。從醫院回家的路上,家玉開車經過大市口的晨光百貨,看見那裡的一家體育用品商店依然燈火通明,就帶著若若去那裡買了一雙紅色的耐克足球鞋。以前,若若一直嚷嚷著要買這樣一雙球鞋,家玉始終沒鬆口。家玉給他試著鞋,不停地問他喜不喜歡。小傢伙總算咧開嘴,勉強地笑了一下。他們又帶他去商場五樓的美食街吃飯。家玉給他要了一碗銀杏豬肝粥,外加兩隻他平時最喜歡吃的「蟹殼黃」小燒餅。可今天他連一隻都沒吃完,就說吃不下了。燒餅上的芝麻和碎皮掉了不少在桌上,若若就將那些芝麻碎屑小心地擼到手心裡。

他要帶回去喂佐助。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

家玉不忍心提醒他鸚鵡已經不在了,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淚。

回到家中,大風嗚嗚地抽打著窗戶,把桌子上的試卷和習題紙吹得滿地都是。

佐助沒有回來。

家玉給若若洗完腳,又逼著他喝了一杯熱牛奶。然後,將臉湊到他脖子上,蹭了蹭,親昵地對他說:「今晚跟媽媽睡大床,怎麼樣?」

兒子木獃獃地搖了搖頭。

家玉只得仍讓他回自己的小屋睡。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家玉知道,他還在惦記著那隻鸚鵡。

「那媽媽在小床上陪你,好不好?」

「還是讓爸爸陪我吧。」兒子道。

家玉像是被什麼東西扎了一下,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躲躲閃閃的目光,瞟了端午一下,故作嗔怒地「嘁」了一聲,替他掖好被子,趕緊就出去了。不過,端午還是從她驚異的眼神中看到了更多的內容,不禁有些疑心。

難道是家玉故意放走了那隻鸚鵡?

稍後,從兒子的日記本上,這一疑慮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端午趴在兒子的床前,跟他說著一些自己也未必能明白的瘋話。諸如「爸爸是最喜歡老兒子的」之類。兒子很快就睡熟了。大概是剛剛吃完葯的緣故。他的額頭上汗津津的,涼涼的。端午鬆了一口氣,忽然覺得,這個世界仍像過去一般美好。妻子在隔壁無聲地看電視。他在兒子床邊坐了一會兒。閑著也無聊,就去幫兒子收拾書桌。

桌子上堆滿了教材和參考書,還有黃岡中學和啟東中學的模擬試題。在一大摞《龍門習題全解》的書籍下面,壓著一個棕紅色的布面硬抄。那是多年前,端午用來抄詩的筆記本,放在書架上久已不用。本子已經很舊了,紙張也有些薄脆,兒子不知怎麼將它翻了出來。本子的開頭幾頁,是他早年在上海讀書時抄錄的金斯伯格的兩首詩。一首是《美國》,另一首則是《向日葵的聖歌》。在這兩首詩的後面,是兒子零星寫下的十多則日記。他不知道兒子還有寫日記的習慣。

每則日記,都與鸚鵡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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