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的分類 第二節

下午三點,端午準時來到了「荼靡花事」西側的一個小小庭院中。天井裡落滿了黃葉,綠珠和另一個梳著短髮的女人已經在那兒了。那人穿著一件淡藍色的「ARC''TERYX」牌子的外套,不過,一看就是冒牌貨。額前的劉海剪得過於整齊,這使得她那張寬寬的臉龐看上去就像一扇方窗。

她是民間環保組織「大自然基金會」的項目負責人,名叫何軼雯。兩人像是為什麼事發生了爭執,都不怎麼高興。青花碟中的一炷印度香,眼看就要燃盡,紅紅的香頭「嗤」的一聲,炸出微弱的火星。不時有香灰落到瓷碟的外面。綠珠用手裡的餐巾紙將它擦去。香霧中揉進了濃濃的桂花氣息,還有空氣中嗆鼻的浮塵味。

外面的院子里闃寂無人。

端午剛剛坐定,綠珠將自己面前的一杯綠茶推到了他的面前,笑道:「剛泡的,我沒有喝過。」

她還是像以前那樣落拓不羈。鼠灰色的敞襟運動衫顯得過於寬大,她不時地捋一下袖子,露出白白的手臂,以及手臂上的藍色蝴蝶圖案。當然,蝴蝶是畫上去的,很容易洗掉。

綠珠最近忽然醉心於動物權益保障。前些天守仁打來電話,向端午抱怨說,綠珠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些流浪貓狗,養在家中。開始的時候還好,好脾氣的小顧還幫著她一起給小動物洗澡,刷毛,包紮傷口,去動物防疫站打針,甚至還專門請來了康泰醫院的骨科主任,給一條瘸腿的小狗接骨。她們還給每個動物都取了一個名字,可後來數量一多,她們也搞不清誰是誰了。家中成天是廝咬聲一片,腥騷難聞,絨毛像春天的楊花一樣四處飄浮。小顧整天抱怨皮膚瘙癢,人都快瘋了。綠珠倒好,自從有了這批寶貝之後,既不失眠了,也不憂鬱了。那些瞎眼、瘸腿、面貌醜陋的小東西,一刻不離地跟著她。她往東,那幫畜生,就呼啦啦地跟到東;她往西,它們就呼啦啦地跟到西。好不威風!

「你說這孩子,怎麼想出一出是一出啊。」

何軼雯對於動物保護沒有任何興趣。她說項目剛剛起步,人力物力有限,應當將主要精力放在環境污染的治理方面。比如說,垃圾分類、化工廠的排放監測、污水處理,特別是鶴浦一帶已十分緊迫的鉛污染調查。而綠珠則提議在鶴浦範圍內來一次鳥類大普查。她想弄清楚鳥的種群、存量以及主要的棲息地,用DV拍攝一部類似於《遷徙的鳥》那樣的紀錄片,去參加國際紀錄片影展。她還強調說,如果第一筆資金還不夠的話,她可以讓她的「姨父老弟」再多投一點。反正他有的是錢。

端午無意介入她們的爭論。何況,兩個人急赤白臉,互不相讓,他也不便發表自己的意見。好在綠珠看出了他的無聊,就朝他努努嘴,說:「包裡面有書。你要是覺得無聊,就先看會兒書吧,我們一會兒就完。」

木椅上擱著一隻咖啡色的提包,樣子就像一把巨大的鎖。他輕輕地拉開提包的拉鏈,心裡浮現出一絲異樣的悸動。彷彿拉開人家的包,就像脫去人家的衣服似的。這是一種親密的熟稔之感。當然,他也不必擔心,會從裡邊發現盛滿精液的避孕套。

他從包里隨手取出一本書來,是《史蒂文斯詩集》。封面是綠色的。

他把椅子挪到牆角靠窗的位置。隔著墨綠色的彩鋁鋼窗,可以看見院中的天井,以及運河上緩緩行進的畫舫遊船。二十年前,他在上海讀碩士的時候,曾對這位美國詩人迷戀了好長一陣子。奇怪的是,今天再來重讀這些詩,感覺也稀鬆平常。就連當初讓他極為震撼的那首《士兵之死》,如今也變得像童謠一樣甜膩。他知道這不能怪史蒂文斯。

死亡是絕對的,沒有紀念日

正如在秋季,風停息

當風停息,天上

白雲依舊

史蒂文斯不曾料到,死亡雖然照例來到,白雲卻也變得極為稀罕了。他一共參加了六位死者的葬禮,都是陰天。

綠珠和何軼雯還在爭論。儘管她們壓低了聲音,可端午還是沒有辦法再度進入史蒂文斯的清純世界。

軼雯希望這個「大自然基金會」,能夠接受政府環保局的指導。她以過來人的口吻,告誡她的合作夥伴:在目前的中國,如果脫離了政府部門的支持,你是什麼事都做不成的。可綠珠討厭環保局的林局長,目光朝女孩子瞥一眼,就像是要挖人家的肉。他所領導的環保局明擺著是個擺設。這人昏聵得很。只要有廠家給他送幾條香煙,他就對超量排放眼睜眼閉。她們還頻頻提到一個叫老宋的人。端午過了很久才搞清楚,這個人名叫宋健,是何軼雯的丈夫,眼下是南京農業大學的一位副教授。他目前正在運作的一個大課題,就是關於鶴浦一帶鉛污染治理的。

最後,她們總算在如下事情上達成了一致,那就是項目啟動的具體日期。那一天,她們要組織全市的環保志願者,在鶴浦最高峰的觀音山,搞一次集體宣誓。各大媒體的記者都會到場。她們還要搞網路視頻直播。何軼雯還向她保證,至少會有一位副市長出席:「你就當它是一次青春嘉年華好了,事若求全何所樂?」

何軼雯沒有留下來吃晚飯,不到五點半就離開了。

「這個人還真啰嗦!」等她走了,綠珠長長地嘆了口氣,對端午道,「本來我想好約她吃個中飯,兩點前就把她打發走。然後,我們到樓下的天井裡,找人來唱評彈,曬太陽,賞桂花。沒想到,她說起來就沒個完,白白糟蹋了一個下午。」

「你不是發誓賭咒,再也不理我了嗎?」

「唉,說是那麼說,心裡還有點不捨得。」綠珠說。

她的氣色比上次好多了。臉上緻密的肌膚漾出了一絲酡紅,笑起來還有點嫵媚。

「哪裡不捨得?」

「你這個人,又老又丑。」綠珠想了想道,「不過,看人的時候,眼睛倒是蠻幹凈的。」

「那可說不定。」端午走到桌邊,嘿嘿地笑了兩聲,坐在了她的對面,「不幹凈的念頭其實一直都有。」

「真的嗎?」綠珠把眼前的菜單拿開,眉毛往上一挑,表情既輕佻又嚴肅。

「開個玩笑。」端午趕緊否認。他不安地看了一眼門邊站著的一個服務員。她穿著繡花的旗袍,雙手交疊,放在腹部,臉上沒什麼表情。

「你看,剛冒了個頭,又趕緊縮回去了。你們這種老男人,沒勁透了。」綠珠招呼侍者過來點菜,「說吧,想吃點什麼?」

「我是很隨便的,你看著點就行。」

綠珠「啪」的一聲合上菜單,對侍者道:「那好,一份清蒸鰣魚,一份木瓜燉河豚,一份蔥燒魚肚。」

「幹嗎盡點魚啊?」

「合在一起,就是長江三鮮。」綠珠道,「我最怕動腦筋,頭疼死了。」

她另外又加了一盤白灼芥藍,一瓶智利白葡萄酒。

「你是怎麼和何軼雯認識的?」

「先認識她丈夫宋健。怎麼呢?」綠珠咬了一下嘴唇,沉思了半晌,忽然道,「這其中的事亂七八糟,說起來還真有點複雜。你覺得這人怎麼樣?」

「不好說。」

「不好說是什麼意思?」

「根本就不了解嘛。」

「不是不了解,而是不願說。是不是?」綠珠道,「你們這種人,永遠會把自己擺在最安全的位置。」

端午未置可否地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知不知道姨父老弟被打的事?」過了一會兒,綠珠問他。

「你說的是守仁嗎?」

「除了他,我哪裡還有旁的姨父?」綠珠沒好氣地看著他,「他被人打成了腦震蕩。昨天剛出院,在家養著呢。」

「怎麼回事?」

「他看中了春暉棉紡廠那塊地,想在那兒蓋房子掙錢。他和市政府談好了合同。可沒想到,棉紡廠那邊的工人卻死活不幹。不是靜坐就是集體上訪,折騰了好幾個月,光警察就出動了好多次。」

「這事我倒是聽說過。」端午道,「征地的事,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事情是解決了,可工人們對他恨之入骨。要我說,他也是活該。他沒事老愛去廠區轉悠。像個農民,巴望著地里的莊稼,盤算著哪兒蓋獨棟,哪兒蓋聯排,還帶著捲尺,到處瞎量。漸漸地,工人們就摸清了他的規律。一天早上,姨父老弟嘴裡哼著小曲,剛走到堆放紗錠的倉庫邊上,身後忽然衝出一伙人來。他們不由分說,往他頭上套了一個麻袋,掀翻在地,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半死。最後送到醫院,頭上縫了十幾針。我那天去醫院看他,他的頭被紗布包得像個蠶寶寶,還在那吆喝,讓警察去逮人。逮個鬼啊!他頭上被人罩了麻袋,也弄不清是誰打的,找誰算賬去?只好吃個啞巴虧。」

「到底傷得重不重?」

「醫生說不礙事。誰知道!今天早上他還跟姨媽說房子在轉。廢話,腦袋被木棒生生地打得凹進去一塊,能不轉嗎?不過,你千萬別去看他,裝不知道就行了。姨父老弟死要面子,不讓我往外說。另外,他也怕媒體,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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