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葫蘆案 第十一節

若若在客廳的餐桌上做作業。奇怪,他沒有看電視,沒有玩遊戲機,沒有開電腦,沒有逗鸚鵡。他確實在做作業。耳朵里還塞著白色的耳機,那是她的蘋果ipod。他正在搖頭晃腦地做習題,桌子上鋪滿了來源不一、種類繁多的試卷。

「老媽,期中考試的成績出來了。」若若一看到她進門,就對她道。

家玉懶得搭理他,把臉一沉,怒道:「怎麼跟你說的?跟你說過一千遍了,做作業的時候不允許聽耳機!」隨後,一頭扎進了廁所。

坐在馬桶上,家玉忽然就覺得兒子剛才的話,有點不一般。她想起來,昨天兒子放學回家,一進門就喜滋滋地對她說過同樣的話,她沒有理他。她已經早就習慣了每次考試兒子都排名末尾的事實。每次的考試成績,若若總是藏著掖著,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輕易說出口的。既然這一次他主動提起了期中考試的成績,難道說……

家玉心頭一緊,趕緊從廁所奔了出來,坐在兒子的對面,親熱地捋了一下他的小腦袋,「怎麼樣,成績出來啦?數學考了多少分?」

「考砸了。」兒子道,「最後一道大題,我少寫了兩個步驟,被扣掉了6分。」

「少廢話!我問你數學到底考了多少分?」

「還可以吧。」兒子的臉上顯露出對自己很不滿的樣子,並隨手把試卷遞給了她。

竟然是107。

總共120分的題目,兒子考了107。

她自己是工科出身,可兒子的數學題,她現在連看懂都有問題。但若若竟然考了107。

家玉的眼淚控制不住,奪眶而出,繼而竟然是無聲的啜泣。兒子來到她的身邊,用他的小手拍著她的肩,又道:「其實也沒什麼啦,這次數學容易。大家都考得好。這個分數,在班上也不算是很高啦。」

「那你這個成績,在全班能排第幾啊?」

「第九。不算很靠前。」

「寶啊!」家玉猛吸了一口氣,狂叫一聲,一把將兒子摟在了懷裡,彷彿今天晚上所有的不快都煙消雲散了。她把兒子摟在懷裡揉搓了半天,開始問他其他各科的成績。語文。英語。歷史。地理和生物。然後丟開他,抓過一隻鉛筆,在試卷的反面將那些數字加在一起,來估算兒子在整個年級的總排名。她處在一種興奮的失神狀態,一連算了三次,每次得出的結果都不一樣。

兒子當然知道她在做什麼,就善意地提醒她說,其實根本用不著算,因為全年級的總排名,昨天下午就已經公布了。在全年級17個班,總共七百多名學生中,若若排在第83位。

龐家玉立刻丟開兒子,跑進了卧室,給「戴思齊的老娘」胡依薇打了一個電話,興沖沖地將兒子的期中考試成績和年級排名告訴了對方。

「那就恭喜你了!」戴思齊的老娘彷彿突然失去了理智,竟然在電話中很不禮貌地大叫起來,並頗為惱怒地立刻掛斷了電話。

這一切,都在家玉的預料之中。胡依薇的反應正是家玉所期望的。

「戴思齊能排到多少名?」回到客廳里,她又問兒子。

「慘透了!」兒子道,「具體多少名,我不曉得。反正在二百名之外。胡阿姨發了飆,就拿毛衣針扎她的臉。」

聽兒子這麼說,龐家玉的嘴角漸漸地就浮現出一絲冷笑。

戴思齊他們家與龐家玉同住一個小區。在鶴浦實驗小學,若若和戴思齊也在同一個班。每次開家長會,胡依薇對家玉不理不睬,態度十分倨傲。儘管她自己不過是一個連工資都快要發不出來的電鍍廠的普通女工,一雙手伸出來,十個指頭都是黑的。可胡依薇仍然覺得自己和家玉不屬於同一個檔次。戴思齊長得很漂亮,活潑可愛,與若若倒是十分要好。家玉也很喜歡那孩子。

有一次,家長會結束後,龐家玉半開玩笑地對胡依薇說:「不如讓你們家閨女給我們家兒子當媳婦好了。」沒想到,這句極平常的玩笑話,讓電鍍廠女工勃然變色。當著那麼多家長的面,她厲聲質問她,「腦子裡的那些齷齪下流的念頭是從哪裡來的」,弄得家玉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灰頭土臉地向她道歉了事。

四個月前,小升初考試時,戴思齊順利考取了鶴浦實驗中學的「龍班」,而按若若的成績,不要說龍班,就連虎班和牛班都進不去,大概只能進入排在末尾的鼠班了。母女倆平常跟女兒提起若若,暗地裡就稱他為「鼠輩」。龐家玉一怒之下,將自己發過一千遍的毒誓拋在了腦後,找到了市教育局的侯局長。在開學後的第三個星期,若若被悄悄地「調劑」到了龍班,頂替了一個舉家移民澳大利亞的學生所留下的位置。

每次在小區或校園裡遇見胡依薇,家玉仍然抬不起頭來。一看到她,家玉心裡就會無端地一陣陣發緊。每次見面,胡依薇總要冷冷地瞥上她一眼。她的目光就像流氓的手,總在無聲地剝她的衣服。它彷彿在暗示家玉:她與侯局長私下達成的骯髒交易,不僅僅涉及到金錢。她甚至給《鶴浦晚報》寫了一封匿名信,指名道姓地指責家玉,向「教育局某領導」無恥地奉獻身體。

當然,這封信被徐吉士及時截獲並予以焚毀,從而避免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若若雖然進入了龍班,可胡依薇在私下裡張羅成立的「龍班家長聯誼會」,根本不讓家玉參加。因為她的兒子「是靠不正當的關係進來的」,「一隻老鼠壞了一鍋湯」。他們在周末或者節假日悄悄地組織各類補習班,也從不通知若若,據說是為了「維護龍班的純潔性」。

而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所有的恥辱都得到了洗刷。她有一種大仇已報的酣暢之感。奇怪的是,家玉覺得這種喜悅並非來自於她的心靈,而是直接源於她的身體。就像颱風在太平洋上生成,瞬間就捲起了漫天的風暴;就像快感在體內秘密地積聚,正在堆出一個讓她眩暈的峰巔。她終於等來了一個機會,可以用夢寐以求的口吻,第一次對兒子這樣說:

「寶啊,知道用功是好的,可也不能一天到晚都做習題啊!該休息的時候就休息,該玩的時候還是要玩的嘛!寶啊,今天是周末呀!你可以看看電視啦,玩玩遊戲啦,聽聽音樂啦,都是可以的呀……」

兒子剛把那白色的蘋果耳機塞入耳中,家玉就湊過去取下一隻,放在自己的耳邊聽了聽,說:「噢,原來是在聽列儂啊!」

那是一首甲殼蟲樂隊的《黃色潛水艇》。兒子竟然已經開始聽披頭士了。看來他的藝術品位也不低啊。

「你覺得戴思齊有那麼漂亮嗎?」她忽然問道。

「你說呢?」兒子一臉壞笑地望著她。

「要我說,也就是個一般人吧!而且小時候好看,長大了一定會變醜的。你看看她老娘那張冬瓜臉就知道了。」

端午還沒有回來。

即使她當著他小情人的面給了他一巴掌,他還是沒有馬上回家的意思!媽的!那裡的燈光太晦暗了,她有點吃不準,他們是否真的拉著手,她的頭是否真的靠在丈夫的肩上。就算他們倆真的有一腿,那又如何?按照婚後的「君子協定」,那也是人家的權利。何況這個權利,她自己早就用過了,而且不止一次。

從道理上說,她覺得剛才的那一巴掌打得有點莫名其妙。

她不知道端午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天快亮的時候,鸚鵡的叫聲將她驚醒了。她起來解手,看見端午蜷縮在客廳魚缸下的沙發上。

她抱來一床薄被,替他蓋上。

端午並沒有睡著。在灰濛濛的晨曦中,她看見他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著,朝她笑了一笑。他說,那個女孩名叫綠珠,也喜歡寫詩,是陳守仁的親戚。昨天下午,她約他去「荼靡花事」賞桂花。他們之間沒什麼。她患有嚴重的抑鬱症。最重要的是,在昨天下午的聚會上,並不只有他們兩個人。還有一個何軼雯,是民間環保組織「大自然基金會」的負責人。

「也是個女的吧?」龐家玉鼻子里哼哼了一下,冷笑道。

「怎麼樣?你現在放心了吧?」端午猛地從沙發上坐起來望著她。

「我有什麼不放心的?你願意怎麼搞,那是你的事。再說,就算你什麼事也沒做,也並不表明你不想做啊。」

「這個何軼雯,想通過綠珠的關係,勸說守仁給他們組織投錢。綠珠呢,也想跟她一起做環保。這對改善她的憂鬱狀況會有好處。」

「呦,你還懂得治療憂鬱症啊!越發地出息了,嗯?你老婆也有嚴重的憂鬱症,什麼時候你給我也治治?」

端午嘿嘿地笑了兩聲,去抓她的手。

可家玉用力地甩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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