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葫蘆案 第七節

1989年五六月間,學校突然停了課。秀蓉和父親賭氣,沒有回到鄉下的老家。父親和那姓卞的寡婦去了一趟南京,她居然就有了身孕。據說是人工受精。他們補辦了手續,已算是合法夫妻。

輔導員見秀蓉成天在校園裡東遊西盪,就介紹她到圖書館勤工儉學。幫著做一點分類、編目或上架的瑣事,也可以掙一點生活費。寢室里就她一個人。與她做伴的,除了窗外草叢中的一隻白貓,就是在帳外來回撲騰的灰蛾子。

一天傍晚,她從圖書館返回宿舍的途中,遇見了一個胖乎乎,身背黃書包的年輕人。這人問她大學生俱樂部怎麼走。秀蓉就從自行車上下來,胡亂比劃著,給他指路。她一連說了好幾遍,可那人的臉上仍然是一副茫然不解的神情。秀蓉看他有點著急的樣子,就說:「不如,我帶你去?」

胖子猶豫了一下,便說道:「我這麼胖,你大概馱不動我。還是我來帶你吧。」

他不由分說地從秀蓉手裡抓過自行車的車把,跨了上去。秀蓉很自然地坐在了後架上。接下去是一段很陡的下坡路,那人就讓秀蓉摟著他的腰。秀蓉馬上照辦。他腹部擠滿了贅肉,而且讓汗浸得濕乎乎的,給人以某種不潔之感。

大學生俱樂部,位於團委學生會所在的那幢小樓的地下室里,原本屬於七十年代開挖的地下防空工事的一部分。好像是出了什麼非比尋常的大事。他們趕到那裡的時候,那幢桔黃色的小樓門口,已經聚集了一大堆人。學校排球隊的兩名主攻手客串起了臨時糾察。他們把守在地下室的入口處,被一撥一撥的人浪擠得東倒西歪。

可奇怪的是,隨著那胖子的到來,喧鬧的人群陡然安靜下來,並自動地讓開了一條道。可見此人身份特殊。胖子向秀蓉道了謝,並問她要不要一同進去看看。第一次看到那麼多人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秀蓉的好奇心和虛榮心一起發酵。

地下室的水泥樓梯很陡。看到秀蓉面露為難之色,胖子很自然地把手插到她的腋下去扶她。他的動作有些魯莽,那雙大手要完全不碰到秀蓉的乳房是不可能的。她只穿著一件T恤衫。不過,那時的秀蓉,大腦還沒有複雜到有能力去懷疑那隻手的動機。更何況,這個胖子一看就是個「誠實厚道」的人。儘管她告誡自己要「大方」一些,羞澀中,心臟還是忍不住一陣狂跳——自己的乳房發育得不夠飽滿,也讓她有點自慚形穢。

在趕往俱樂部的路上,秀蓉已經知道了他的名字。徐吉士。在鶴浦文聯上班。是一個「享譽全國的青年詩人」。據吉士自己介紹,他與別人合寫的詩集《改革者之歌》剛剛出版,鶴浦師範學院的一位副教授在書評中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並毫不吝嗇地使用了「偉大」這樣的字眼。當然,秀蓉也知道,在《詩經》中,「吉士」並不是一個好名字。

地下室里同樣擠滿了人。所有的人眼圈都是紅紅的。有一種神秘的莊嚴和肅穆。這種靜謐和莊重之感很快就感染了秀蓉。在微弱的燭光里,她可以看見牆上那張被照亮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憂鬱而瘦弱的青年,長得有點像自己在農村的表弟。

「你們在開追悼會嗎?」秀蓉向吉士問道。

徐吉士正忙著與一個又一個的陌生人握手寒暄,但他也沒忘了回過頭來朝她微微一笑,「你也可以這麼理解。」

隨後,他就在人流中消失了。秀蓉從與會者口中打聽出事情的整個原委,不由得吃了一驚。

原來,這個面容抑鬱的年輕人,不知何故,在今年的3月26日,在山海關附近卧軌自殺了。她再次看了一眼牆上的照片,覺得這個人無論是從氣質還是從眼神來看,都非同一般,絕不是自己那鄉下表弟能夠比擬的,的確配得上在演講者口中不斷滾動的「聖徒」二字。儘管她對這個其貌不揚的詩人完全沒有了解,儘管他寫的詩自己一首也沒讀過,但當她聯想到只有在歷史教科書中才會出現的「山海關」這個地名,聯想到他被火車壓成幾段的遺體,特別是他的胃部殘留的那幾瓣尚未來得及消化的橘子,秀蓉與所有在場的人一樣,立刻留下了傷痛的淚水,進而泣不成聲。

詩人們紛紛登台,朗誦死者或他們自己的詩作。秀蓉的心中竟然也朦朦朧朧地有了寫詩的願望。當然,更多的是慚愧和自責。正在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如此重大,自己竟然充耳不聞,一無所知,卻對於一個寡婦的懷孕耿耿於懷!她覺得自己太狹隘了,太冷漠了。晚會結束後,她主動留下來,幫助學生會的幹部們收拾桌椅,打掃會場。

她沒再見到她所仰慕的徐吉士老師,但她還是有一種新生的喜悅。甚至,當她從地下室爬上來,發現自己的自行車因忘了上鎖而被人偷走之後,一點也不感到難過。她回到寢室,在野貓有氣無力的叫喚聲中,寫了一篇很長的日記。直到天亮,一分鐘也沒睡著過。她感到自己的體內有一頭蟄伏很久的怪獸,正在復活。

三個月後,當秀蓉在女生宿舍門前再次「巧遇」徐吉士時,她已經讀完了海子幾乎所有的詩作。她瘋狂地喜歡上了海子的詩,尤其是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她已經能夠倒背如流。她時常夢見山海關外的那段鐵路,夢見詩人在荒涼的軌道上踽踽獨行。在夢中,她看見山海關城樓上空,白雲叆叇。白雲下是詩人那孤單、渺小的身影。

重要的是,他還吃著橘子。

那天中午,徐吉士正在宿舍樓前梧桐樹的濃蔭下,與一個著裝時髦的漂亮女生說話。有幾個男生在酷烈的陽光下打籃球。徐老師一眼就認出了她,並問她有沒有興趣去招隱寺,見見從上海來的一位「絕對重量級」的詩人。秀蓉問他,這位詩人與海子相比怎麼樣?徐吉士略微思索了片刻,就認真地回答道:

「他們幾乎寫得一樣好。」

那位女生警惕地打量著自己,面露不豫之色。後來她才知道,那個女生名叫宋蕙蓮,是學校詩社的社長。

第二天下午,李秀蓉頂著炎炎烈日,依約來到了學校對面的3路公交站。徐吉士和宋蕙蓮已經等了她好一會兒了。她看見徐老師胳膊下夾著一瓶白酒,手裡拎著一隻紅色的方便袋。大概是剛剛宰殺的雞鴨之類,有血水從塑料袋裡滴落下來。她還是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著她所仰慕的徐老師。可惜的是,徐老師的長相經不起陽光的考驗,怎麼看都有點猥瑣。年紀輕輕,已經有點謝頂了。短袖襯衫的領口有一圈黑黑的污垢。另外,被煙熏黃的牙齒,似乎也很不整齊。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一座廢廟。招隱寺。公共汽車沿著鶴浦外圍的環城公路繞了一大圈之後,他們來到了荒僻的南郊,在一個名叫沈家橋的地方下了車。

徐老師領著她們穿過一個採石場,招隱寺那破敗的山門就近在眼前了。

據說,那個從上海來的詩人,此刻就在山門邊那片幽寂的竹林中參禪悟道。

那是一個僻靜的小院。地上的碎磚是新鋪的,兩棵羅漢松一左一右。有一口水井。牆邊高大的竹子探入院中,投下一大片濃蔭。院外是一處寬闊的荷塘,睡蓮是紫顏色的。有兩個戴著太陽帽的女孩子正坐在樹下寫生。

詩人剛剛睡完中覺,臉頰上還殘留著竹席的篾痕。他睡眼惺忪地站在廊柱之下,似乎對他們的到來並不感到高興,甚至為來人驚擾了他的午後高卧而略感不快。宋蕙蓮一見面就甜甜地稱呼他為「譚老師」,那人頗為矜持地皺了皺眉頭,啞啞地道:

「不敢當。」

徐吉士把她們倆介紹給詩人的時候,很不恰當地使用了「都是你的崇拜者」這樣不負責任的說法。雖說帶著玩笑的性質,可給人的感覺有點信口開河。

宋蕙蓮和端午一見面,就纏著對方給自己留地址。詩人再次皺起了眉頭。他很不情願地從蕙蓮手中接過記事本和圓珠筆,墊在白牆上,正要寫,秀蓉遲疑了一下,趕緊也道:「那就給我也留一個吧。」

端午轉過身來,第一次仔細地正眼打量她。隨後,他怪怪地笑了一下,「你心裡其實並不想要,對不對?」

「嗯?什麼?」秀蓉紅著臉,看著這個從上海來的詩人。

「你看見別人問我要地址,覺得自己如果不也要一個,有點不太禮貌,是不是?」

秀蓉的臉更紅了。她的心裡的確就是這麼想的。這個人莫非有「讀心術」?他依據一句簡單的客套,就準確地看出了自己的小心思,秀蓉不禁暗暗有點心悸。好在詩人還算寬宏大量,他從宋蕙蓮的記事本上撕下一頁紙,給她留了通訊地址。秀蓉很不自在地僵在那裡,捏著那頁紙,在手裡左疊右疊,最後折成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方塊,趁人不備,悄悄地塞入了牛仔褲的褲兜。

在這段不太長的間隙中,徐吉士已經麻利地從院中打來了一桶井水,將那隻活殺蘆花雞泡在了臉盆里。

詩人佔據了這排平房靠東邊的一間。屋內堆滿了灌園的工具。只是在北窗下擱著一張行軍床。床邊有一張小方凳,上邊擺著幾個青皮的橘子。又是橘子!旁邊還有一本書,一盤已燃成灰燼的蚊香。由於找不到可以坐一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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