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招隱寺 第十五節

早晨起來,端午給若若煮了兩個粽子,一個鹹鴨蛋。粽子和鴨蛋是母親昨天特地讓小魏送來的,滿滿一籃子。小魏還帶來了一些艾草和菖蒲,讓他插在門上辟邪。母親親手縫製的一雙綉有「王」字圖案的老虎鞋,顯然太小了,兒子就用它來裝了硬幣。

家玉明天就要從北京回來了。若若一連幾天都顯得很興奮。他在出了家門之後,又把門打開,將他那小小的腦袋從門裡伸了進來,祝端午生日快樂。

端午去單位打了個晃,隨後就悄悄地溜出了市府大院。他搭乘24路公共汽車至京畿街,然後換乘特3路環城觀光專線,前往南郊的招隱寺公園。他要去那裡的精神病治療中心探望哥哥。

公園南門外有一個巨大的露天古董市場。地攤上擺著數不清的玉雕、手鐲、瓷碗、銅爐、字畫以及舊書。賣家和買家都知道,那些東西全是假的,可並不妨礙生意的興隆火爆。

穿過古董市場往東,是古運河的一段廢棄的航道。那裡彩旗飄飄,人聲鼎沸。「咚咚」的鑼鼓聲震得地動山搖。大概是正在舉行一年一度的龍舟競渡。大約半個小時之後,當身後的鼓聲漸漸地聽不見了,端午在路邊看到了治療中心的那個被刻意漆成的綠色指示木牌。

在夾竹桃的樹林中,一條柏油馬路沿著山體蜿蜒而上,在百十米開外的地方,消失在蓊蓊鬱郁的密林之中。山路的右側是一條深達數丈的山澗。由於正逢雨季,層層疊疊的溪水從亂石和倒伏的枯樹中奔瀉而出,發出巨大的喧響。燕子在澗底來回穿梭,都是黑色的。這一代最有名的白燕,如今已難得一見。高大的樹木一度遮住了天空,濃蔭間透出銅錢大小躍動的光斑。山澗上偶爾可以看見一兩座朽壞的木橋,覆滿了厚厚的青苔。

澗流的另一側,有一道銹跡斑斑的鐵絲網,在蔥綠的樹木和盛開的夾竹桃掩翼之下,很不容易分辨。只有當寫有「軍事重地,嚴禁翻越」的牌子出現在視野之內,才會提醒人注意到對面駐軍的存在。不過,軍分區的營房同樣隱伏在密林深處。能夠看見的,是山頂上矗立著的雷達站。

除了兩個挎著竹籃,頭戴綠色方巾的老婦人向他兜售香料之外,端午在這條山路上竟然沒有遇見一個遊客。山林中有一種神秘的墓園般的寂靜。

最近兩三年來,隨著這片山林被劃入了國家森林公園的地盤,這一帶成了鶴浦和鄰近地區有錢人的集中居住區。數不清的樓盤和私家別墅,擠滿了山腳的每一個角落。隨著附近的幾家鋼鐵廠、焦化廠和紙漿廠迅速完成了搬遷,南郊也從一個污染重災區,一夜之間變成了「負氧離子」的同義語,變成了鶴浦童叟皆知的「城市之肺」,變成了原生態宜居的「六朝遺夢」。

每次到這裡來探訪兄長,端午的心裡都會時不時湧現出一股不可遏制的羨慕之情。當然,其中也夾雜著對哥哥毫無保留的敬佩。元慶為自己挑選地方的天才眼光,足以與軍分區首長相媲美。他所看中的竇庄,當初只是一處散發著惡臭的蚊蠅滋生地,如今早已成了高檔樓盤的代名詞,甚至吸引了不少上海和南京的富商;他對南郊的發現,比起一般社會公眾,幾乎提前了整整十年。

在他神經系統行將崩潰的前夕,他做出了一生中最後一個正確的決定:將自己合法地安置在風光綺麗的山林深處,不受任何打擾地安度餘生。在他頭腦還算清晰的那些日子裡,他一反常態地與市政府簽訂了一份協議,並對協議的內容字斟句酌。家玉參與了協議制訂的全過程,對哥哥的神秘動機頗費猜測。在這份荒唐而古怪的協議中,將近四千萬的投資完全不要任何回報,就連市政府的官員都覺得不可思議,以至於在簽字之前,他們反過來「好心地」提醒他慎重考慮。

元慶的唯一要求,就是在療養院給他留個單間。以便「萬一哪天得了精神病之後,可以入院治療」。按照協議,他擁有這個房間五十年的使用權;在他入院後,他將得到免費治療以及一切相應的照料;即便他本人強烈要求出院,院方亦不得同意。

「這等於說,你哥哥用三四千萬替自己買了一個監獄,怎麼回事?」

那些日子,家玉一直心事重重地對端午念叨著這句話。這件事,已經怪誕到像是霍桑小說中的情節了。等到哥哥真的發了瘋,再回過頭去琢磨那份協議,倒也沒有什麼不可理解的地方。元慶不過是提前預知了日後的患病,並為自己安排了一個一勞永逸的容身之地,如此而已。

他的發瘋令母親悲痛欲絕。聯想到哥哥在所謂的花家舍項目上所受到一連串打擊,端午不甚唏噓。家玉卻冷漠地將元慶的發病,歸因於他的神經系統過於脆弱。多少有點助紂為虐的口吻,讓端午頗感不悅。

穿過一排低矮的松樹林,一段深紅色的石牆出現在眼前。鑄鐵的大門兩側各有一塊門牌。左邊的一塊是新加上去的,同樣白底黑字:

鶴浦市心理危機干預中心

大門敞開著,院內停著一輛警車。崗亭邊的保安無所事事,正在和兩位病人家屬聊天。他從一位身穿阿瑪尼T恤的小夥子手中接過香煙,一個勁兒地向他擺手:「沒有床位。等著住院的病人已排到三百多名。什麼人都進不來了,除非是市裡挂號的三無病人……」

端午從大門進去的時候,沒有人讓他登記或查看證件。

哥哥住在緊挨著職工宿舍區的一棟小樓里。端午必須穿過收治重症病人的第二病區,以及女病人集中的第四病區。樹蔭底下的長椅上,三三兩兩地坐著的,都是正在沉思的病人。他們不約而同地抬頭打量自己,促使端午加快了步伐,儘管遭到他們攻擊的可能性很小。另外,他也擔心,帶給哥哥的一包粽子由於天太熱而變了味兒。

在第四病區的院子里,有一排桔黃色的露天健身器材。他看見幾個醫生和護士正在圍捕一名赤身裸體的中年婦女。她繞著健身器材,與醫生們捉起了迷藏。護士手裡拿著一件斜紋布的套頭衫,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不住地用手捶打著胸脯,對她喊道:「你兒子沒死,等著你去餵奶呢。」

那婦女一聽,將信將疑地站住了。她托起沉甸甸的乳房,輕輕地往外一擠,一股乳汁猛地滋了出來。

哥哥住在一座白色三層小樓的底層,屋外還有一個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小院。院子的圍牆上爬滿了扁豆藤、絲瓜以及藍色的牽牛花。房門半開著,一位清潔工正在替他清掃房間。她圍著紅色的塑料圍裙,手臂上戴著黃色的橡膠手套,正在費力地擰著拖布。她告訴端午,王董事長剛出去了「沒多一眨」。至於去了哪裡,她也說不好。可能是到辦公樓找周主任下棋去了。端午將手裡的粽子放在進門口的電視柜上,隨後就去了辦公樓。

哥哥沒在那兒下棋。他繞過護士站的藍色板房,遠遠地看見周主任正在住院部門口與兩個警察握手道別。周主任很快也認出了他,示意他略等一會兒。他一直將客人送到林蔭大道的下坡處,才返身往回走。

周主任一臉沮喪地告訴端午,他幾乎一夜沒有合眼。昨天晚上,一病區有個人自殺了。他是個複員軍人,是在去北京上訪的途中被人攔住,直接送過來的。這樣的事倒不是第一次發生。不過,什麼人都往這兒送,也讓他感到十分頭疼。畢竟,這裡不是監獄。

「那麼,這個人到底有沒有精神病?」端午問道。

「這話叫我怎麼個說法呢?從醫生的立場來看的話呢,你就是到大街上隨便拉個人來,讓我們給他作診斷,你說他精神上一點毛病都沒有,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現在的生存壓力這麼大,你是曉得的。人這個東西,其實脆弱得很。比方說,前些日子來了一個司機,家人說平常好好的,就是一天深夜開車,壓了一個黑色的塑料袋。他以為是壓了人,就發了病。

「你哥哥當年建這所醫院的時候,我是參與論證的。當時的設計床位六百個,很多人都反對,說太大,可現在怎麼樣呢?我們增加了三百個床位,還是遠遠不夠。每天都有人往這裡送條子,走關係,把各色各樣的人往這裡送。

「可人既然送來了,我們也無權放他走。阿是?前天送來的這位老兄,他的抗拒和不合作,不出我們所料。正因為他的身份特殊,大夫們反而放鬆了警惕。他是用鞋帶上吊的。不過,你哥哥倒是沒什麼事。」

周主任苦笑著搖搖頭,朝遠處的一個樹林指了指,說道:「他這會兒多半在開放病區打乒乓球呢。要不,我陪你去找他,阿好?」

「不用了吧。我一會兒就得走。」端午趕緊道。

「你哥哥的病,這個東西,叫我怎麼個說法呢?好也好不到哪裡去,壞也壞不到哪裡去。好的時候,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前兒個中午,他來找我下棋,讓了我一個馬和一個炮,還把我贏了呢。發病的時候呢,也還好,不瞎鬧。就是有一點,他老是擔心有人要謀害他。」

「老母親總擔心他出意外,怕他吃不好。」

「那就請老太太一千二百個放心,沒得事,他不是一般的人。再說了,這座醫院都是在他手裡建起來的,我們會照顧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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