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陽光下的紫雲英 第七節

除夕的前一天,到了下午,風向偏東,天空昏黃,忽然下起雪來。大片大片的雪花伴著「嗖嗖」的冷風狂飛亂舞起來。大雪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譚功達從床上醒來,看見艷陽高照,朝北窗戶外的屋檐下已經掛上了一排冰凌,湖底整個都被積雪覆蓋住了。

工地上的一面面紅旗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鮮艷,譚功達看見湖底中有七八個人正在挑土,他記得昨天下午公社就宣布放了假,今天怎麼還會有人在那兒上工呢?花家舍的方向隱隱有鼓聲傳來,不過他聽不太真切。譚功達懶懶地躺在床上,抽著煙,忽然聽得樓下有人叫他。

是小韶。很快,他就在嘁嘁喳喳的鳥鳴聲中辨出了她的笑聲。譚功達穿好衣服,剛走到樓梯口,就聽見駝背八斤嘴裡哼哼唧唧地說道:「左邊左邊,上邊,再下來一點,還要往下,對了,使勁……」

到了樓下一看,譚功達不由地笑了:原來小韶在替八斤撓癢。他看見八斤雙手扶著牆角,彎著身子,大概是小韶撓著了癢處,舒服得齜牙咧嘴的。

小韶今天穿了一件新棉衣,布底是白色的,卻印有綠色和暗紅色的花點,脖子上卻圍了一條大紅的圍巾,臉色被風吹得紅彤彤的。看見譚功達下了樓,八斤就開玩笑地對他道:「小韶這孩子,哪裡是為了給我撓痒痒,她分明是對我的駝背感到好奇,忍不住要去摸摸它到底是什麼樣子的。」說完,露出了一口大黃牙。

小韶一聽,忽然就變了臉,假裝生氣地把手抽出來,在他背上捶了一拳,道:「死八斤!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誰稀罕你背上那瘤子?摸上去就像是個圓圓的禿頭腦袋,滑溜溜的,讓人心裡難受死了,呸!」

一老一少在門前斗著嘴,說笑一通。譚功達已經刷完牙,洗了臉。小韶要帶他去參加公社的迎新茶話會,時間定在了上午十點。由於擔心遲到,八斤催促他們趕緊走,「飯就不必吃了,團拜會上自然有點心水果,可以充饑。」

譚功達跟著小韶從向陽旅社裡出來,踩著「吱吱」直叫的凍雪,朝公社走去。剛剛上了棧橋,小韶忽然裝過身來,伸出一隻手,在陽光下正反面看了看,對譚功達道:

「這個死八斤,死駝子!你看看我這隻手。」

她說,她早上來通知他開會,看見八斤像頭牛似的,後背頂在牆上蹭痒痒,小韶就開玩笑地的問他是不是背上癢,要不要替他抓抓,「本來是開句玩笑,誰知那臭八斤一撅屁股,真的要我替他抓癢!這駝子,一年到頭也不洗個澡,渾身都是油泥。抓完癢,我的五個手指縫裡都填得滿滿的。回去得找把小刷子,好好刷它一刷。」

棧橋上積了一層厚厚的淤雪,讓太陽一曬,又軟又松,踩上去腳底有些打滑。小韶看見譚功達雙腿打晃,跌跌撞撞,就趕緊回過頭來,攙住了他的一支胳膊。這個自然的舉動立即遭來了眾多猜疑和質詢的目光。他看見正在湖底幹活的那一伙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手裡的活,籠著袖子,朝他們張望。

「公社不是放假了嗎?怎麼還有人幹活?」譚功達的嗓音有些發顫。他的手碰到了小韶那柔軟光滑的棉襖上,布面涼涼的。同時他也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他們一定是公社的積極分子,對不對?」

「當然不對。」小韶笑道:「他們是黑五類。按照公社的規定,他們在節假日期間必須全體出工,接受社員們的監督改造。」

譚功達點點頭。

一陣咚咚的鑼鼓聲把他的目光吸引到小學的操場上。那兒出現了一堆扭秧歌的人群,鑼鼓喧天,彩帶飛揚。幾個年輕人踩著高蹺,行走在積雪覆蓋的池塘邊。譚功達還真的替他們捏著把汗,擔心他們會從高蹺上摔下來。

「那是公社的秧歌隊。就是與你同船來到花家舍的那伙人,他們正在送喜報。」

「什麼人有資格得到喜報?」

「勞動模範,先進生產者,一百歲以上的老人,當然還有烈軍屬。」

「那些帶紅袖章的又是什麼人?」譚功達指了指風雨長廊里坐著的一群人,問道。

「是移風易俗辦公室的。他們正在例行巡查,大概是走得累了,在廊下歇歇腳。」

說話間,他們已經從棧橋上下來。長廊上的積雪早已被人掃得乾乾淨淨,有的地方還灑了爐渣。譚功達隱隱聞到空氣中有一股肉香味,同時他也聽到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的「篤篤篤」的剁砧板的聲音。小韶介紹說,那是公社食堂的廚子正在忙著晚上的年夜飯。按照花家舍的慣例,全體社員晚上要聚在一起包餃子,集體過年,「我剛才專門去了一次食堂,讓管理員廖明輝去調整了座位表,把你調到了我們的桌子上。」

「幹嘛要去調整座位表?」

小韶調皮地做了個鬼臉,笑道:「在你見到郭從年之前,你暫時歸我管。」

小韶的這句話讓他心裡很受用。多麼好的姑娘啊!成天樂呵呵的。似乎還不知道煩惱為何物!她的無憂無慮與村子裡那些目光獃滯的社員形成了多麼明顯的對照!他們走到打穀場的附近,譚功達不禁再次停下了腳步。他看見有十幾個解放軍戰士正雙手握拳,拳心向上抵在腰間,沿著打穀場在跑步。鮮艷的帽徽領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怎麼,你們公社竟然還有駐軍?」譚功達轉過身來問她。

「哪兒呀,為了慶祝今年的大豐收,公社專門從部隊請來了這批客人,晚上要進行焰火表演。」小韶再次呵呵地笑了起來,「像你這樣東瞅西看,一步一停,我們永遠都到不了公社。」

他們抵達公社的會議室,遲到了足足十五分鐘。茶話會早就開始了。會議桌是橢圓形的,正襟危坐的與會者里外圍了三層。小韶拉著他坐在靠門的兩個空位上,桌上滿滿地堆著瓜子、花生、糕點和糖果。小韶知道他沒有吃早飯,剛一坐下,就揪下一隻香蕉,剝了皮,送到他手中。譚功達接過香蕉,正要吃,忽然看見所有的與會者都表情嚴肅,不苟言笑。他們手執同樣的紅鉛筆,在會議材料上寫寫畫畫。譚功達滿臉羞慚地將香蕉放下,也學著他們的樣子,拿起一支鉛筆來,綳著臉,像模像樣地在材料上划起線來。

正在發言的是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風紀扣扣得嚴嚴的,頭髮梳向後腦,上衣的口袋裡別著好幾支鋼筆,中山裝外面還披著一件灰黑色的舊呢子大衣。這人說起話來不急不徐,喜歡重複自己每句話的最後三個字,一看就是個來頭不小的幹部。他正在做工作報告。每當他提高嗓門的時候,台下的聽眾就予以配合,爆發出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譚功達正要通過他的發言內容來辨別他的身份,小韶將一頁會議記錄紙悄悄地推給了譚功達。譚功達一看,見上面寫有這樣一句話:

怎麼不吃了?我保證香蕉里並沒有下毒。

這個不經意的舉動立刻在他心裡盪起了一層波瀾。他再次想起了姚佩佩。每次開會,佩佩都要通過寫紙條來與鄰座交談,還不時地會心一笑。譚功達坐在台上,看得一清二楚。每次看到她這麼做,心裡都有一股無名火起。他曾多次嚴厲批評過她,可佩佩依然我行我素,簡直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沒想到,今天他和小韶居然也干起了這種把戲!時間又回去了。沒辦法,真的沒辦法!任何一件事都在暗中指向她。他把紙條拽過來,在下面寫了這樣一句話:正在發言的這個人,會不會就是郭從年?

而小韶的回答很快就傳遞到他的手上:不是。

接下來發言的是一位白髮長者。由於他獲得的掌聲超過了兩分鐘之久,再加上他長髯飄飄,氣度不凡,掌聲一停,譚功達趕緊在紙上寫下了這樣幾個字:這個人是不是?

這一次小韶的回答則要詳細得多:也不是。此人名叫甫向高,是中心小學的校長。你朝窗口的方向看,那裡有一個座位是空著的,挨著取暖用的火爐。

譚功達使勁地側了側身體,從一個戴鴨舌帽的高個子身邊看過去,果然發現裡邊有一個座位空著。很明顯,這個位置是為一位特別的人預留的,很有可能就是郭從年。因為他的椅子比別人要大許多,帶著寬大的扶手和頸墊,座位前還放著一簇盛開著臘梅的花叢。三隻擴音器的話筒並排放著,每隻話筒上一律蒙著紅綢布。這個人並未到場,可他的桌前照例放著白瓷茶杯,鉛筆,和一疊會議材料。郭從年雖然沒有到會,但譚功達卻隱約感覺到他依然在場:座椅和擺設就像一雙無聲的眼睛,正在掃視整個會場,這個並不在場的人物依然在聽取每一個部門的負責人所做的報告。既然郭從年始終作為一個神秘的象徵人物,在指揮著花家舍的一切,這樣的布置顯然另有一番深意。

隨後,譚功達觀察到了一個令他十分震驚的舉動:穿梭於與會者之間的女服務員(她們穿戴統一的服裝,帶著白手套,掛著統一的服務標識),每隔十幾分鐘就要去那個空位上更換一次茶杯中的茶水。既然郭從年並未出席今天的茶話會,她們為什麼還要給他更換茶水呢?這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譚功達百思不得其解。

好不容易挨到會議結束,在公社大院外刺目的陽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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