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菊殘霜枝 第十一節

高麻子來梅城開三級幹部大會,就住在西津渡的朝陽旅社。每天散會之後,他都要買上一些吃食,帶上一瓶酒,到胭脂井來找譚功達聊天。張金芳已經在房子後面搭了一個臨時廚房。牆身由土積泥磚砌成,頂棚鋪上塑料薄膜和稻草,以遮風擋雨。塑料薄膜既不透氣,也不吸水,經熱氣一蒸,頂棚上就綴滿了晶瑩透亮的小水珠。

譚功達笑著對高麻子道:「這是真正的蒸餾水,若是把它們收集起來,可以送到醫院當注射液用。」

這天晚上,張金芳吃完飯,帶著孩子早早上床睡了。兩個人坐在小馬紮上,在地上鋪了一塊油氈布,擺上兩盆豬頭肉和花生米,圍著爐子喝酒閑聊。譚功達壓低了聲音問他,能不能收留他回普濟做一個真正的農民。這些天,他被圈在這個傳說中的煙花之地,都快憋出病來了。

「假如你認為合適的話,我明天就給縣裡打報告,告老還鄉。不過——」譚功達略微遲疑了一下,夾了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接著道,「金芳不願意回鄉,她說就是在城裡做個餓死鬼,也不能再回鄉下了。」

高麻子沉吟了半晌,安慰他道:「要回普濟,這容易。我馬上就可以替你們安排。你在普濟的房子已經變成了村裡的倉庫,要把它騰出來,需要一段時間。另外,我勸你再等等,事情或許還沒有絕望到這個地步。」

譚功達又問他,最近的三級幹部會都有哪些議題,討論些什麼樣的問題?高麻子怕說多了讓他受刺激,只撿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對他略略說了說,一味勸他喝酒。譚功達忽然想起一件什麼事來,紅紅的臉上有些興奮。他詭秘地對高麻子笑了笑,道:

「我給你看樣東西。」

說著,就把牆角那個公文包拿了過來,從裡面取出一疊厚厚的信紙來,遞給了高麻子:「我昨天剛剛寫完,你能不能把它拿到會議上去討論討論?」

高麻子接過那疊信紙一看,原來是一份關於在梅城興修下水道工程的建議書。他只是粗粗一翻,並未細看,隨手就將它扔在了爐邊的一摞蜂窩煤餅上。

「你是哪裡冒出來的這些怪念頭?」高麻子笑道,「你都落到這步田地了,還琢磨這些不著邊兒的事幹什麼?」

譚功達見高麻子將自己熬了六、七個通宵才寫好的報告隨手一扔,實在心疼,立刻就有些不高興了,耐著性子道:「這可不是什麼怪念頭!而是基於現實的迫切需要……」

他解釋說,自從搬到胭脂井來以後,「突然發現」這裡的每戶居民都要定時倒馬桶,由運送糞便的大車統一拉走。每天早上七、八點鐘,家家戶戶都把馬桶拎到馬路上來倒。婦女們一邊高聲談笑,一邊刷著馬桶,很不文明。何況運糞的鐵皮車密封性太差,一路走,一路灑,弄得整條街臭氣熏天。「太落後了!這樣的狀況一天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在蘇聯的高加索地區,50年代初就建立了完備的下水道系統,家家戶戶都用上了抽水馬桶,莫斯科和列寧格勒就更不用說了……」

高麻子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揶揄道:「你原先住在馮寡婦的老屋時,難道就沒有倒過馬桶?」

「沒有,沒有。我從來就不用那玩意兒!」

「那你怎麼拉屎撒尿?」

「我讓人在屋子後面的竹林里挖了一個茅缸。」譚功達孩子似地看著他,笑道。

「你如今是待罪之身,忽然搞出這麼一個不倫不類的報告,誰會理你?」

「你就說是你寫的。」

「我可沒你那麼愛做夢。簡直是異想天開!」高麻子多喝了幾杯酒,聲音也漸漸地高了起來,把那不該說的話也一起說了出來,「我有一句話,說了你可能不愛聽,你猜猜看,當我聽說你被撤職之後,第一個反應是什麼?你永遠猜不到!我是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我有點暗自慶幸。坦率地說,我覺得你早就該下台了。你看看,好好的一個梅城縣,被你折騰成了什麼樣子?!我也知道錢大鈞、白庭禹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蠅營狗苟,利欲熏心,但總還是現實主義者吧?由他們來掌管梅城縣,至少還不像你那麼離譜……」

張金芳並未睡熟。高麻子的一番話,她躺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這麼刺耳的話,她料想丈夫經受不住,便拚命地咳嗽,提醒譚功達克制。可是已經晚了一步,譚功達漲紅的臉,憋了半天,終於由紅變紫,由紫變黑,最後變成了鐵青色。末了,他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話來,道:「時候不早了,你該走了。」

「你是在下逐客令嗎?」高麻子訕訕地笑著,可臉色也變了。

「你要是這麼想,也可以。」譚功達冷冷地說了一句,隨即站起身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高麻子梗著脖子道:「我好心好意來陪你喝酒……」

「可我並沒有請你來!」譚功達叫道。

第二天晚上,高麻子未再登門。傍晚時分,張金芳愁容滿面,朝巷子口望了又望,直到夜闌人靜,月上樹梢,這才把門關了,對譚功達嘆道:「如今我們就只剩下了這麼一個朋友,可昨天你把他也得罪了。」

到了第三天的中午,高麻子又樂顛顛地跑來了。他手裡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東西,一進門就嫂子長嫂子短的,就當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譚功達躲閃不及,可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僵在一邊。

高麻子給臘寶買了一袋大白兔奶糖,給張金芳買了一段勞動布褲料,還有一網兜皺巴巴的國光蘋果。張金芳喜笑顏開,有些誇張地對高麻子道:「你昨晚怎麼沒來?你大哥等了你一宿,覺都沒睡安穩。」

譚功達把頭扭向一邊,仍然在為昨晚的事生氣。

高麻子見狀,便嬉皮笑臉地對張金芳道:「這話你可說錯了,我叫你嫂子,那是出於尊敬,可論年齡,我比老譚還大一歲,他該叫我大哥才是!功達,你說對不對?」

譚功達見高麻子腆著臉與他緩頰,不接話也過於不近情理,便硬著頭皮道:「要是沒我這個大哥,嫂子又從何而來?」

他這一說,三個人都笑了。張金芳鬆了一口氣,正要去裡屋倒水沏茶,高麻子忽然說道:「不忙不忙,我是來辭行的,要去車站趕四點半的車回普濟,和功達說幾句話就走。」

張金芳道:「怎麼忽然要走?三級幹部會不是要開到17號才結束嗎?」

「咳,縣裡都亂成一鍋粥了,會議也只好提前結束了。」

「出什麼事了?」譚功達問道。

高麻子看了看張金芳,這才對譚功達說:「功達,原先跟你的那個女秘書,叫什麼名字來著?」

「姚佩佩。」

「對,姚佩佩。」高麻子道,「她殺人了。」

譚功達見高麻子突然問起姚佩佩,又說到殺人二字,嚇得臉色煞白,兩腿都有些發軟。他一把拽住高麻子的手,驚道:「老高,你是說佩佩?姚佩佩?她殺人了?」

高麻子靜靜地點了點頭。

「怎麼可能?你不會聽錯吧?她那麼一個膽子像針鼻似的人,平常見到個蟑螂都要嚇得暈過去,她會去殺人?」

「千真萬確。我開始也不太相信,但這個消息是白庭禹在大會上宣布的,怎麼會有錯?現在外面大街上到處都是公安和聯防隊員,梅城通往外面的路口都設了哨卡。」

「這麼說,她還沒有被捉住?」

「時間早晚而已。」高麻子嘆了口氣,一隻手搭在譚功達的肩上,使勁捏了捏,道:「她一個女孩子家,能跑得了多遠?功達,我這就得走,不然就趕不上班車了。」

譚功達怔怔地看著他,只覺得臉頰發熱,四肢麻木,腦子裡一片空白。張金芳斜著眼睛看著丈夫,臉上浮著一縷冷笑。

送完高麻子回來,張金芳見譚功達仍然傻傻地坐在床邊,手裡捏著一個撥浪鼓,便拿起掃帚柄,捅了捅他:「嘿,你傻啦?」

她推了推他,摸了摸他的臉,像火一樣燙。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面牆壁上顫動的陽光,目光獃滯。

「那小婊子殺了人,與你有什麼相干?你發什麼呆?」張金芳道,「就是株連九族,這一刀也砍不到你身上,你慌什麼慌?老實說,你原先跟那小婊子是不是有一腿?」

差不多兩個星期之後,譚功達在街上散步的時候,看見巷子口的灰磚牆上,貼了一張通緝令。這張通緝令是由鶴壁市公安局正式簽發的,他一眼就認出了姚佩佩的照片,心裡像是被什麼刀子剜了一下,一陣鈍鈍的痛。那張照片又小又模糊,不過他還是很容易回憶起那張既驕傲又羞澀的臉,能夠分辨出她脖子上深綠色的圍巾。照片上的姚佩佩比現在要年輕許多,扎著羊角辮,嘴唇微微上翹,雖然稚氣未脫,卻帶著幾分憂戚,像是為什麼事情而生氣。

那時,省委金秘書長的追悼會已經開過了。悼詞經過精心的修飾,仍然疑點重重,不能自圓其說。姚佩佩的逃亡,傳言中赤身裸體的屍身,與悼詞中「與歹徒搏鬥,壯烈犧牲」一類的字眼,不難讓人勾勒出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姚佩佩在那個中秋之夜所遭受的種種屈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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