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菊殘霜枝 第六節

譚功達的結婚申請書很快就批下來了,縣民政科通知他帶上照片去辦理登記。那些日子,譚功達和張金芳正忙著搬家。但張金芳還是抽空從供銷社買了兩塊布料,替譚功達做了一件藏青色的卡嘰中山裝,自己則做了一件勞動布褂子。譚功達在張金芳的催逼下去理髮館剃了個頭,隨後兩人穿戴整齊,去「新時代照相館」拍了一張結婚照,事情很快就辦妥了。

大紅燙金的結婚證書,就像是一張命運的判決書,譚功達的心裡沉甸甸的。張金芳也高興不起來——半個月前,她終於相信譚功達被撤了職。不過,一個寡婦帶著一個孩子,能夠在縣城落腳生根,心裡就覺得是個很大的安慰。她從集市上買來了油菜籽,把院子里的地都翻了一遍,種上雞毛菜。她盤算著靠賣菜掙幾個錢,貼補家用。等到青菜剛剛從地里鑽出來,縣裡已經三番五次的派人來催他們搬家了。

分給他們的新房子在西津渡,張金芳預先去看過一次。正房只有一間,又小又破,奇怪的是還有一股難聞的血腥味。廚房其實只是一個狹窄的過道。本來,張金芳還存著一點心思,打算在結婚的時候辦幾桌像樣的酒席,將鄉下的親朋故舊都請到城裡來逛逛,好讓他們看看自己的好日子。可現在的情形,其惡劣程度早已超出了她的預期。漸漸的,她開始有了一種被人欺騙的感覺,心裡堆滿了怨毒。嘴上雖然沒有明說,可成天唉聲嘆氣,愁眉不展,辦喜酒的事再也不提了。

譚功達整天坐在書房裡,要麼趴在桌上看地圖,要麼翻看舊報紙,還用紅筆寫寫劃劃的,天塌下來都不管。他既然已不當縣長了,還在那兒又劃又寫的,不知道他搞什麼名堂。開始張金芳倒還能隱忍,後來也就惡聲惡氣地支使他干這干那了。可不論是什麼事,只要一到他手裡,必然弄得一塌糊塗。到了晚上,張金芳靜下心來細細一比較,還是覺得自己原先的那個丈夫好!他是個木匠,手又巧,脾氣又柔順,整天笑咪咪的。她想起來,就在替他入殮的時候,他躺在棺材裡竟然也是笑眯眯的。

到了搬家的這一天,在收拾行李時,張金芳不知從哪裡翻出一封信來。這封信沒有拆開過,她就拿去給譚功達看。譚功達正在捆箱子,只溜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跡,趕忙丟下行李,一把從張金芳手裡搶下信來,躲到書房裡去了。他聽見張金芳在背後冷笑道:「你這是多此一舉!我又不識字,哪裡就能偷看了你的秘密?」

這封信是姚佩佩寫來的。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明天晚上六點,在清真館見面。有要事相告。不見不散,切切。

從信件下方的日期來看,這封信寫於一個多月前。大概老徐帶信來的時候,是張金芳接的,她隨手往什麼地方一塞,隨後就忘得一乾二淨。譚功達痴痴地望著窗外幽幽的藍天,心中大有麥秀黍離之感。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切切」兩個字,心裡有一種難忍的刺痛。他徒勞地在腦子裡搜索著那個清真館的具體位置,就好像他剛剛收到這封信,而姚佩佩此刻正坐在清真館的窗前,焦急地看著手錶,等待著他的到來……

佩佩。佩佩。

按照縣裡的規定,老房子里原有的傢具一律不能帶走。這麼多年來,譚功達也沒添置過什麼像樣的物件,所以搬家一事倒也不像想像的那麼可怕。張金芳不知從哪裡雇來了一輛驢車。隔壁的老徐夫婦都趕來相送,他們站在院外說了會兒話,彼此都有些傷感。老徐在譚功達的肩上拍了拍,低聲道:「功達,若是依我,就不和他們硬頂。好漢不吃眼前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寫封檢查,事情就過去了。」譚功達臉色鐵青,什麼話都沒說。老徐的愛人趁人不注意,偷偷地在一旁擦眼淚。張金芳把院子里的雞毛菜拔得一根不剩,裝到一個大網兜里,車夫卻早已等得不耐煩了……

他們的新家在西津古渡一個名叫胭脂井的巷子里。那一帶在解放前是妓女的集散地,一眼望去,陰濕的長街兩邊,都是低矮狹小的鴿籠一般的屋子。原先白色的洋灰牆如今早已爬上了一層黑霉斑。順著巷子往裡走不多遠,就可以看見一個絨線鋪,一家茶社,還有一個麵館。

譚功達的新家就在巷子的中段。這個房間原來是專門給妓女接客用的,所以設計得十分狹小。進門是一個陰暗的過道,泥地軟軟的,有些潮濕。過道盡頭就是所謂的正房了,房間里有一扇北窗,雖然狹小了些,倒也敞亮。張金芳幾天前就已經讓木匠打了一張大床,搬了進去。可這張大床往裡一擺,就幾乎把房間佔滿了。三個人進了屋,幾乎沒有轉身的餘地。

張金芳說,她預先察看了這裡的地形,窗子外面是一大塊茅草地,她打算在北牆上開一個小門,然後自己動手在屋外搭一個灶披間,這樣他們就可以在那兒生火做飯了。

「亂彈琴!」譚功達怒道:「連個書房都沒有,叫我在那兒看書?!」

「不用急」,張金芳安慰他道:「我們慢慢再想辦法」。

這天晚上,一家三口就在胭脂井的麵館里吃了飯,回到家中早早就躺下睡了。譚功達剛剛睡著一會兒,就感到自己的後背濕乎乎的,扭頭一看,張金芳嘴裡咬著被單,哭得渾身亂抖。譚功達一時也沒有心思安慰她,因為他的心裡也煩透了。黑暗中,他聽得張金芳嘆息道:

「功達,你說我這個人,怎麼這麼命苦?爹娘出死力,拚命跑碼頭、養蠶子、販河豚、賣豆腐,累得吐了血,才好不容易攢了一筆錢,置了四十來畝地。還沒有來得及插秧種麥,偏巧就解放了,富農那頂帽子就穩穩噹噹落在了我爸爸的頭上。頂著這個帽子,我也就挑不上好人家了。糊裡糊塗嫁給了村裡的小木匠。他們兄弟七八個,家裡窮得丁當響。可沒過幾年消停日子,大壩上鬧事,那死鬼偏偏要去看熱鬧,被人一推,腳底一滑,一頭栽到懸崖底下,摔了個稀巴爛,留下我們孤兒寡母,不知巴結誰才好。原以為菩薩奶奶顯了靈,讓我遇見了你,做成了這個姻緣。可你又倒了這麼大的霉……我走到哪裡,那霉運就攆我到哪裡,如今發配到這麼一個骯髒的地方,你又沒事做,往後這日子可怎麼過呀!」

譚功達只得轉過身來,用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來安慰她。張金芳忽然止住了哭泣,用手推了推他:「你聞聞,房子里總有一股什麼味?就像是腸子爛掉的味道……」

譚功達嗅了嗅,空氣中果然有一種怪味:它裹挾在濕漉漉的霧氣中,有點甜,又有點腥。

「會不會是那些婊子——」張金芳道。

「怎麼會呢?早在十年前,她們就被抓去改造了。你別瞎想,早點睡吧。」

張金芳還在嘀嘀咕咕地說個不停。可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很快就摟著臘寶睡熟了。經過這麼一番折騰,譚功達再也睡不踏實了。他的睡眠就像水面上飄浮著的冰層,又脆又薄。天快亮的時候,一陣磨刀的聲音把他吵醒了。他睜眼一看,四周黑漆漆的,可那「唰唰」的磨刀聲弄得他心臟一陣陣抽搐。大晚上的怎麼會有人磨刀呢?那磨刀聲大約持續了兩個小時之久。漸漸地,通過聲音的變化,譚功達甚至能漸漸分辨出刀子的厚薄和形狀了。天快亮的時候,那該死的聲音總算停了下來。譚功達裹了裹被子,正要入睡,就聽見一個婦人粗大的嗓門叫了起來:

「皮連生!皮連生!起來了!天都亮了,起來殺豬了!」

原來,隔壁住著個殺豬的。

第二天中午,縣裡的一個辦事員,自稱是小魏的,騎著自行車一路打聽來到了胭脂井。他是來通知譚功達開會的。張金芳一聽說縣裡派人請丈夫去開會,以為事情有了轉機,笑盈盈地將小魏拽到家中,可又找不到個地方讓人坐。小魏年紀不大,神色莊重嚴肅,始終綳著個臉。張金芳給他端了一杯茶,也找不到個地方放下來,儘管燙得她齜牙咧嘴,不斷地換著手,可小魏假裝沒看見,始終沒有伸手來接。他只說會議重要,不得缺席,隨後轉身就走了。

開會的地點仍在縣委大樓的會議室。不知哪裡來的這麼多人,會場上十分擁擠。譚功達剛上樓,就看見兩個清潔工苦於擠不進會場而急得團團轉。幾名工作人員手拉手,硬是在人群中開闢出一條狹長的通道來,譚功達才勉強通過。一進會場,他就感覺到熱浪逼人,空氣有點令人窒息。會場後面的人站在凳子上,呈階梯狀一層一層的疊了起來,連窗台上都坐滿了人。

主席台前擺著一張木椅。由於一夜未睡,譚功達剛一落座,就不由得心跳加速,虛汗直冒。精心布置的會場,自有一派肅殺的氣氛,使譚功達本能地意識到自己罪大惡極。

白庭禹宣布會議開始,一位年輕的幹部首先發言。他在列舉了譚功達的「五大罪狀」之後,把批判的重點放在了所謂的浮誇風和共產風上。他說譚功達不顧國家連續兩年發生自然災害這樣一個嚴酷的事實,大興土木,好大喜功,修造大壩,開鑿運河,還異想天開地想出了一個村村通公路、家家有沼氣的荒謬計畫,導致梅城民窮財盡,路有餓殍,光是官塘一鄉就餓死了六個人。他甚至提出要在五年內實現共產主義,犯了右傾冒進的嚴重錯誤。他把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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