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桃夭李也穠 第五節

吉普車行駛在通往普濟的煤屑公路上。姚佩佩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嘴裡噙著一枚糖果。車窗外雨下得正大,譚功達坐在後排,鼾聲如雷。在刷刷的雨聲中,佩佩覺得四周有一絲難言的靜謐之感,似乎雨幕將她與這個世界的一切都隔開了。她覺得心裡很安穩,不時有雨滴滲過車頂的篷布,落在她臉上,涼涼的。車窗被雨水打得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見。

從春分到穀雨這段時間,是梅城一帶的雨季,也是一年之中難得的農閑季節。縣機關大大小小的幹部都被譚功達趕到運河水利工地去了。楊福妹留守值班,幹部們全都下了鄉,偌大的辦公樓忽然變得一片沉寂。除了老弱病殘之外,她有時在樓道里成天碰不到一個人,連食堂也是空空蕩蕩的。

譚功達鬧了一段時間的腎炎,在醫院打點滴。他不時地打電話給姚佩佩,通知她干這干那。最要命的,譚功達不知從哪裡聽說自己會寫文章,要她給縣廣播站寫幾篇通訊。雖說縣長口授了大部分內容,可這種官樣文章比不得自己寫日記,每寫一句話,都得在自己的心裡來一番掙扎和搏鬥。短短千餘字的廣播稿,常常弄得她心力交瘁。日常工作之外,佩佩一有空時常往圖書館跑。圖書館也沒什麼人。女管理員整天坐在窗口打毛衣,有時還會將家中的毛豆帶到單位來剝。姚佩佩胡亂地從書架上拿下書來隨意翻看。她第一次知道楊梅、草莓和梅子並不是同一種植物;知道了毛主席還可以叫毛潤之,而且還先後娶過好幾個老婆;知道共產黨居然是在嘉興南湖的一條船上成立的。也許還下著雨,說起來還挺有詩意的呢,就像古時候文人的一次雅集。二十幾個人說說笑笑,就把這個世界擺平了。轉眼之間,天地竟然為之變色,真是令人敢想像……這些婦孺皆知的常識,姚佩佩卻像在看西洋鏡似的充滿了好奇。不過,她想到自己和這個世界如此隔膜,也會覺得悵然若失。

譚功達讀了她的文章,有時會從醫院專門打電話給她,表示讚賞。姚佩佩雖說有點害羞,心裡還是覺得挺受用,虛榮心再一次沉渣泛起。她被姑媽逼著給譚功達往醫院送過一次雞湯。兩個人居然在病房裡談了一個下午的話,這讓佩佩心裡覺得怪怪的。兩個人成天坐一個辦公室,就像仇人似的,有時一天也說不上一兩句話,可到了醫院裡,兩個人忽然都變得婆婆媽媽的。佩佩竟旁敲側擊地問起他的婚事,譚功達倒也不避諱。說起未婚妻,居然也「小嫻小嫻」的叫得挺親熱。

這是一段悠閑的日子,一天到晚下雨。佩佩覺得吃飯做事睡覺,就連做夢都十分安逸。她甚至幻想著,要是能夠一直這樣下去,該多好!這個世界會變得多麼清靜!慵懶!讓她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不料,譚功達病一好,立刻就故態復萌,臉上的表情又變得嚴峻了。隨後,她突然接到通知,第二天一早隨譚功達下鄉。

這天晚上,姑媽在為她打點行李的時候,姚佩佩忽然想起縣長曾讓她去查閱一下鐵托的生平資料,可是這些天,她把圖書館的書都翻遍了,也沒有查出一點蛛絲馬跡。她問過了圖書館的每一個管理員,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她又去問湯碧雲,碧雲道:「中國姓鐵的人倒不多,你去查查鐵木真,沒準是他家的一個什麼親戚吧。」

她看見姑父在一旁抽煙,想到他在梅城中學教書,沒準見多識廣,就去向他打聽,姑父想了想,說:「從來沒聽說過,你有沒有聽錯?」

正在這時,在一旁忙著的姑媽突然開口說:「咦,我記得隔壁的媒婆說,古時候有個人叫西門慶的,倒是有個托子來,不過是銀的,不是鐵的……」

一語未了,弄得姑父「噗噗」地笑了兩聲,好一陣才止住笑,慍怒的對姑媽道:「你別當著孩子的面,說這些亂七八糟的瘋話,你知道那托子是幹什麼用的嗎?」

是啊,西門慶的托子是幹嘛用的呢?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

吉普車行駛到縣糧站附近的時候,司機小王突然踩下了急剎車。車輪打滑,車身「吱」的一聲就橫了過來,差一點翻在了路邊的排水溝里。姚佩佩看見公路上新設了一個臨時哨卡,幾個身穿黑色雨衣的人跨著卡賓槍,手臂上佩戴著紅袖章,正在盤查過路車輛。吉普車剛停穩,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懷裡夾著兩面三角旗,脖子上還掛著一枚金屬的哨子,朝他們走來。

姚秘書趕緊打開車門。雨還在下著,那人的帽沿不斷的往下滴著水。這人將腦袋從車門裡伸進來,看了看,傲慢地命令道:「證件。」

姚佩佩和小王趕緊掏出證件,遞給他,那人看了看,還給了他們。又對坐在後排的譚功達道:「你!」

譚功達剛剛睡醒,大概一時還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他打著哈欠,將公文包擱在腿上,從裡邊取出證件,遞給他。

「嗬,還是個縣委書記。」那人笑了起來,露出了嘴裡一排發黑的齲齒:「請問你有煙嗎?」

譚功達愣了一下,很不情願的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支被壓扁了的「大生產」遞給他。那人把煙往嘴裡一叼,小王趕緊替他點上火。那人深深的吸了兩口,閉上眼睛,好一會才說,他們是省軍區的,正在奉命協助公安部門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那人流里流氣,神色曖昧,似乎故意將煙吐在佩佩的臉上,熏得她眼淚直流,她只得拚命的把脖子扭到一邊。

「有點嗆,是不是?」那人大聲的咳嗽著,笑著問她,「你知不知道去上會的路該怎麼走?」

姚佩佩只覺得臉上涼涼的,一時弄不清是雨點還是他的唾沫星子。姚秘書說,她從未聽說過「上會」這個地名。小王也說不太清楚。那人將煙頭在吉普車的反光鏡上摁滅,砰的一聲把車門撞上,抓起胸前的那枚哨子,塞到嘴裡吹了一下。

吉普車通過哨卡之後,小王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對佩佩道:「我一看見戴紅袖章的人,心裡就直哆嗦,何況他們還帶著槍,渾身上下都起了一層雞毛蒜皮。」

小王又把成語用錯了。他應該說「雞皮疙瘩」才對。可佩佩的心裡也像這雨天的陰霾一樣,濕濕的,蒙著一層霉斑,沒有心思去糾正他。這時,她忽聽得譚功達在後面問了一句:「小王,你的成語比賽怎麼樣了?」

「縣長您就別提了,」小王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第一輪我就被他們處之泰然了。」

怪不得小王成天狂練成語,原來他是在參加成語比賽呢!姚佩佩心裡想。不過——

「什麼叫做處之泰然?」姚佩佩不解地問。

小王道:「處之泰然你怎麼不懂?就是被淘汰了。」

他們抵達普濟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吉普車在普濟車站附近拐入了一條泥濘不堪的土路,往前又開了一段,向左進入了一個又長又深的巷子,出了巷子往右,有一大片水塘。水塘的四周披掛著一叢一叢的連翹,開滿了白色的小花朵。水塘對面就是一片粉牆黛瓦的幽深庭院。姚佩佩看見院門邊遠遠地站著一簇人,最前面的那一位穿卡嘰布中山裝的,佩佩記得,就是上回見過面的高麻子。

汽車剛停穩,高麻子就帶著幾個鄉幹部圍了過來,跟譚功達敘起了寒溫。有一個自稱叫孟四嬸的女人見佩佩落了單,就走到她跟前,嘴裡寶寶、寶寶的叫個不停。又是摸她的頭髮,又去捏她的手。姚佩佩想到自己都已經是二十歲的人了,還被對方稱作「寶寶」,心裡覺得莫名其妙。一時不知如何才好,嚇得她直往小王身後躲。

小王悄悄地將她喊到一邊,道:「這個孟四嬸,老家住在長江中心的州上,那個地方的人,就是這個風俗。別說是二十歲,你就是七八十歲,他們為了表示親熱,都照樣叫你寶寶。但反過來卻不行,你不能叫他們寶寶,那是罵人的話。」

姚佩佩聽得似懂非懂,好在那孟四嬸已經放過了她,手裡挎個竹籃子,到河邊洗菜去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高麻子不住地偷偷打量姚佩佩。他的眼角堆滿了眼屎,多喝了幾杯酒,說起話來也顯得特別興奮。姚佩佩被他盯得怪不自在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譚功達也有了幾分醉意,喝到後來,就和高麻子划起拳來。

姚佩佩平常最厭惡男人在酒桌上划拳,沒想到平常不苟言笑的譚縣長竟然也深諳此道,心裡倦倦的,有些不悅。高麻子再次用眼角的餘光盯了佩佩一眼,借著濃濃的酒意,當著眾人的面,對譚功達道:「縣長果然好眼力,你是從哪裡找出這麼一個百里挑一的美人來?什麼時候請我們喝喜酒呀?」

姚佩佩的心裡猛地一驚,像是被針扎了一下。心裡說,這高麻子喝多了酒,一定是把我誤認作白小嫻了,臉唰的一下就紅了。她見譚功達並無幫她解釋的意思,一生氣,便冷笑道:「高鄉長,您恐怕是認錯人了吧。」

她這一喊,高麻子也鎮住了,眨巴著他那對綠豆老鼠眼,彷彿一時不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半晌才狐疑道:「沒錯呀,縣長的未婚妻不是文工團的白小嫻嗎?可不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半個月前她們團來運河工地巡迴演出,我還和她照過一張像呢,怎麼會錯?」

姚佩佩的臉更紅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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