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桃夭李也穠 第四節

六點鐘還不到,天就早早地黑下來了。譚功達和白小嫻約好了在西津渡的牌樓底下見面。雖說昨天就開了春,天依舊冷得厲害。呼嘯的西北風中,不時落下雪珠子,在石砌的地面上跳躍著。譚功達在那兒一直守到七點半,還是不見白小嫻的人影。

西津渡這個地方是很容易找的。她到七點半還不來,恐怕是遇到了什麼事。譚功達在那兒又等了半個多小時,直到附近一家水站的燈火都熄滅了,這才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回家的路上,譚功達忽然想到,要是有一部電話機,能跟著人走,那該多好啊!可細細一琢磨,又覺得這個念頭太過荒謬。這電話機跟著人走倒不難,可電話線怎麼辦呢?過去的戰爭年月,電話機總是跟著指揮部轉,但也得有通訊兵去架線哪!錢大鈞過去乾的就是這個。假如將電話線埋在地底下呢?每隔50米安一部電話機,這樣一來,不論人在何處,都可以隨時聯絡了……這樣想著,譚功達不禁興奮起來,白小嫻的失約帶給他的巨大痛苦頓時大為減輕。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本子,打算將這個奇妙的想法記下來,明天拿到縣常委會上去討論,可他怎麼也找不到鋼筆。

他沿著河堤往前走了一段,很快又推翻了原先的設想。道理很簡單:打電話的人固然可以隨時找到電話機,但接電話的人是流動的,你根本無法確定對方的方位。即便是大街上布滿了電話機,你也不知道究竟該撥哪個號碼。很顯然,這個設想是行不通的。那麼,改成無線電通訊呢?他在電影中看過,朝鮮戰場上的士兵,背上都背著無線電報話機,上面還有一個「丫」字形的柔軟的辮子……可你也不能要求人人上街都背著那麼重那麼大的一個鐵匣子!等到他把自己的一個又一個設想逐一推翻之後,他已經快到家門口了。隔著光禿禿的樹林,譚功達看見院門口的籬笆邊上遠遠地站著一個人,他的心裡漫過一陣驚喜的狂潮……

「我的耳朵都快凍掉了!」白小嫻籠著袖子,跺著腳,口裡吐出團團白氣,對著他抱怨道。她的身邊還有一個白布袋子,一個尼龍網兜。

「不是約好了在西津渡見面嗎?」譚功達道。

「我在那等了兩個小時,差不多快到七點了,還是沒見你來接我,這才找到這兒來了。」白小嫻氣咻咻地說。

經她這麼一說,譚功達才猛然想起來,西津渡東西兩面都有牌樓,相隔差不多二里地呢。她一定是去了東牌樓,那兒有一個很大的露天集市。想到這兒,譚功達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小嫻道:「我一說馮寡婦的老屋,圍著我拉活的三輪車夫沒有人不知道的。」

譚功達掏出鑰匙來開門,揶揄道:「看來,你還是蠻聰明的嘛!」

「聽你的口氣,你以前一直以為我是個傻子啰?」小嫻提高了聲音。

在黑暗中,譚功達判斷不清她是在開玩笑還是真生氣,便趕緊從她手裡接過東西,對她道:「不傻不傻,一點都不傻。這包里是什麼東西?怎麼這麼沉?」

小嫻道:「是你丈母娘送給你的臘腸、花生、江米粉,還有別的什麼東西,反正我也搞不清。」

聽到小嫻稱她自己的母親為「你的丈母娘」,譚功達不禁回過頭去,偷偷的看了她一眼,心裡覺得美滋滋的。

兩人進了屋,把東西放下,譚功達就要帶她去街上找館子吃飯。「這麼晚了,乾脆我們在家裡做點吧,對付著吃一頓就算了。」小嫻不住地往手裡哈著氣,將頭上的一塊紅色的方巾取下來,抖了抖雪粒,又扎在脖子上。

「我可是只會下挂面。」譚功達說,「小嫻,你會做飯嗎?」

「做飯我不會,」白小嫻抬頭朝屋子裡四下打量,嘴裡道:「不過,我會燒火。」

她說小時候一到寒冬臘月,她有事沒事就愛往廚房裡鑽。灶膛里生著火,最暖和。她家有個長工,叫張媽的,常摟著她在灶下講故事,時間長了,也會讓她幫著燒把火。她媽媽一開始不願意她跟那幫下人成天混在一起,可有時候過年,家裡來了客人,廚房裡忙不過來,母親又會扯著嗓子叫她:「小嫻小嫻,去廚房幫張媽燒火去!」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小時候的事,忽然抓過譚功達的一隻手來,擼起他的袖子,看了看他的手錶:「呀,這麼晚了,趕緊去廚房弄點吃的,吃完了我就該走了。」

譚功達見小嫻忽然抓他的手,心裡著實抖了兩抖。可一聽說她吃完飯就要走,明顯是不想留在這兒過夜的意思,又像是被潑了盆冷水,心裡涼了半截。兩個人來到灶堂,譚功達在鍋里放了幾瓢水,白小嫻果然在灶下生起火來。很快,火光就照亮了她的臉。譚功達只有低下頭來,才能透過放油燈的牆孔端詳她那張好看的臉。小嫻也透過方孔看他,朝他嫣然一笑。柴火在爐膛里劈劈啪啪地燒著,那張臉看上去就像一扇被落日映紅的花窗。鍋蓋的四周已經有絲絲的熱氣冒出來了,他的心也像裊裊上升的熱氣一樣,飄了起來。

「喂,你冷不冷?」小嫻問他。

「不冷,不冷!」譚功達吃了一驚,慌忙道。

「你也來灶下烤烤火吧。」說著小嫻在小板凳上往裡面挪了挪身子,給他騰出了一小塊地方。

她是什麼意思?難道說……我的腿為什麼會發抖?我的喉嚨為什麼會咕咕叫?我的血管為什麼就像要爆裂似的?我的腸子為什麼會像亂麻繩一樣扭結在一起?見鬼!我為什麼會想死?為什麼會覺得這世上的萬物原來這般空虛?!這般讓人傷心!我的姑奶奶。我的親姑奶奶。我要抱住你。我今天是豁出去了!老子今天就豁出去了!什麼也擋不住了!你答應也罷,不答應也罷,反正老子要抱住你!我要讓你變成爛泥!變成灰燼!變成齏粉!我要天塌地陷,我要死……

他狠狠地咽了兩口唾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繞到灶下,愣愣地看著小嫻怪笑。小嫻也歪著頭,撲閃著漂亮的大眼睛,沖著他笑。可她笑著笑著,臉色就漸漸地變了。嘴唇就粘在牙床上,再下不來了。

譚功達口中急急地叫了聲「小嫻」,身體向前一縱,以泰山壓頂、排山倒海之勢朝她猛撲過去,將她按在了麥秸稈中。白小嫻沒有任何防備,經他這一撲,往後便倒。灶鐵敲在鍋底上,灶膛里頓時火星四濺。她的腦袋重重地撞在身後的牆壁上,一時間天旋地轉,嗓子里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忍不住直想嘔吐。她還沒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譚功達的一隻手早已從她的棉襖底下伸了進來,她的胸脯一陣冰涼。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白小嫻對譚功達的閃電突襲採取了一種聽之任之的態度。那不是出於隱忍和縱容,而是完全被對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傻了。她的大腦出現了短路,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只是眨巴著眼睛,似乎在想著什麼不著邊際的心事。可譚功達這這段間隙中也無所作為,他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嘴裡「媽呀媽呀」地亂叫著,哼哼唧唧,手忙腳亂,像頭豬一般在她懷裡亂拱。很快,回過神來的白小嫻決定反擊。她的武器是尖叫。那是一種譚功達從未從未聽見過的持續不斷的尖叫。

「不要叫!不要叫!」譚功達壓低了聲音對她說。

可白小嫻叫得更厲害了。他伸手去捂她的嘴。白小嫻在掙扎中,手碰到了灶鐵,她悄悄地抓住了它。她把灶鐵舉到譚功達的眼前,嘴裡嘟嘟囔囔地道:「你看看,這是什麼?」

灶鐵通紅的一段已經頂在譚功達的胸前。他的棉衣立刻發出一股難聞的焦糊味。譚功達像個被人繳了械的俘虜,慢慢地站了起來,高舉著雙手,向後退卻。白小嫻用灶鐵杵著他的胸脯,一直把他頂到了水缸邊的牆旮旯里。

「流氓。」白小嫻搖了搖頭。

她的聲音並不高,聽上去就像是在輕聲地嘆息:「流氓。你是個流氓。原來你是個流氓。他媽的你竟是個流氓!」

很顯然她受到了過度的驚嚇,嘴裡翻來覆去地念叨著這幾句話。她將灶鐵往水缸里一丟,「嗤」的一聲,水缸里就騰起了一股白煙。她一手提著褲子,在廚房裡轉悠了半天,滿嘴胡言亂語,自己都不知說些什麼。最後,她終於找到了廚房的門,拉開它,正要出去,又踅了回來,從地上撿起那根褲腰帶,看著譚功達,輕聲道:「你這兒,一點也不好玩,真的不好玩。我走了。再見。」

白小嫻沒有迴文工團駐地,而是徑直去了她叔叔家。白庭禹那會兒睡得正香,忽聽得有人咚咚的砸門,嚇得他一骨碌從床上翻下來。他跑到客廳里,老婆早已裹著一條毛毯,把門打開了。她看見白小嫻披頭散髮,目光痴呆地站在門口。夫婦二人趕緊把她拉進屋來,上上下下看了半天,忙問她出了什麼事。

白小嫻依舊像個夢遊人似的,兩眼發直,嘴裡喃喃道:「強姦,強姦。狗日的,強姦。」

白庭禹看見她滿臉是血,上嘴唇腫得老高,脖子上也有一道紫色的瘀痕。夫婦二人圍著她問了半天,問她到底是被誰強姦了,她也不答話,只是一個人在那自問自答。夫婦二人飛快地對望了一眼,白庭禹對老婆道:「你先去幫她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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