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縣長的婚事 第六節

這天早上,姚佩佩像往常一樣推著自行車,來縣裡上班。剛走進院子,就看見司機小王拎著一隻鐵皮鉛桶,手裡拿著一塊抹布,正在擦車。那是一輛黑色的小轎車,車窗上遮著一層白色的紗幔。

「你又姍姍遲到了。」小王笑呵呵地對她說。

「你應該說姍姍來遲了。」姚佩佩替他糾正道,「你從哪兒弄來這麼漂亮的小轎車?」

小王用手指了指辦公大樓,說:「我哪有福氣開這樣的車?省里來人了唄。」

姚佩佩抬腕看了看錶,今天遲到了足足二十分鐘。待會兒,錢大鈞大概又要羅嗦個不停了。姚佩佩上了樓,走廊里寂靜無聲。各個科室的門都開著,只是不見一個人影。她走到自己的辦公室,發現裡面也空無一人。她坐在桌前,攏了攏頭髮,倒了一杯開水,順手拿起一本《災情通報》翻了翻,怎麼都覺得不對勁兒。她給縣長辦公室的楊福妹打了個電話,小楊的語調聽上去也是怪怪的。

「你怎麼總遲到?」楊福妹在電話中對她說,「人都在四樓會議室開會呢,你快去吧」。

「那你怎麼不去?」姚佩佩問她。

「我?我得守著這部電話呀,我在值班。」小楊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姚佩佩懶懶地來到四樓的大會議室。還好,門是虛掩著的,一屋子的人都站在那兒唱歌呢。她鬆了一口氣。會議似乎才剛剛開始,姚佩佩雖然不會歌詞,也只得跟著那些人瞎唱了一通。等到那些人唱完了歌,姚佩佩心裡猛地往下一沉,頓時覺得問題十分嚴重。原來,唱歌的人每人屁股底下都有一把椅子!歌聲一停,所有的人都入了座,就只剩下姚佩佩一個人傻站在那兒了。她感到會議室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她,心裡怦怦直跳。主持會議的譚功達冷冷的瞥了她一眼,靜默了一會,宣佈道:「現在,我們開會……」

好在多種經營辦公室的小湯在朝她招手。姚佩佩的臉紅到了脖子根,身上的汗一下子就出來了,她趕緊貓下腰,三步並著兩步躥到小湯跟前,兩個人並排擠在了一張椅子上。

由於會議的氣氛十分嚴肅,湯碧雲想跟她說話,也只能裝做記錄的樣子在一張白紙上寫了一句話,然後悄悄地捅捅她的胳膊,讓姚佩佩自己去看。佩佩用眼角的餘光朝那張紙掃了一眼,見上面寫的是:怎麼謝我?

姚佩佩也學著湯碧雲的樣,眼睛直勾勾的看著主席台,裝出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卻在紙上飛快地寫下了這樣幾個字:請你喝羊雜湯怎麼樣?

碧雲平常就愛吃個牛羊肉什麼的,再加上她本來就姓湯,一張嘴成天喜歡胡說八道,因此他們科室的人都叫她羊雜湯,也有人叫她羊雜碎的,湯碧雲也不以為意。小湯見佩佩取笑她,就偷偷的在她的腰上狠狠的掐了一把。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姚佩佩無法躲閃,只能裝作沒事人一般,忍痛不語。

正在主席台上說話的那個人,姚佩佩不認識。他身穿黑色的卡嘰布中山裝,神情肅穆,嘴角一顆大痦子。姚佩佩便在紙上向湯碧雲問道:正在講話的這個人是誰?

碧雲也在紙上回答她:其外。

姚佩佩看著這「其外」兩個字,心裡直犯嘀咕,心想:這個人怎麼叫這麼個怪名字。姚佩佩隨手翻了翻桌上的材料,終於在預先印發的與會者名單中找到了一個名叫「金玉」的人,想必他就是湯碧雲所謂的「其外」了。她偷偷地笑了半天,又在紙上寫道:豈止是個「其外」,我看他分明是個「其中」。

湯碧雲見了,略知其意,也在掩嘴而笑。

這個人說了一大段開場白,把那眼鏡子取下來又戴上,戴上又取下,最後才慢條斯理地宣讀省委的一個什麼決定。按照省委的最新任命,鑒於原梅城縣委潘晉仁書記一周前病故,由譚功達兼任梅城縣委書記;錢大鈞升任副書記兼主管文教的副縣長;縣長辦公室的秘書楊福妹改任辦公室主任。在長時間熱烈的掌聲中,小湯在姚佩佩德耳邊悄聲說道:「你們領導陞官了,難怪他今天換了一件新襯衫。」

姚佩佩朝主席台上一看,見錢大鈞坐在最邊上,身上果然換了一件簇新的洋布襯衫,胸前的口袋裡一下子插上了好幾支鋼筆。他的頭髮也梳成了「後倒式」,上面還似乎塗了一層油。

「可他怎麼老皺著眉呀?」姚佩佩問道。

「他們都愛這樣。升了官,心裡頭高興,可又不能讓旁人看出來,只能狠狠地皺眉頭。」有了這句話,姚佩佩再仔細看了看錢大鈞臉上的表情:可不?簡直是哀痛得就要哭出來似的。突然,只聽得「呼啦」一聲,全場起立。嘈雜的掌聲,忽然變得很有節奏起來。原來是省領導在宣布完決定之後就要離場了。那個名叫金玉的人,站起身來,笑容可掬地與主席台上的人一一握手,親切話別。這個人因嘴角長著一個大痦子,再怎麼笑,看上去還是有點凶。為什麼所有的領導都有幾分兇相?

當他走到錢大鈞跟前的時候,兩個人的胳膊就像被膠水粘在了一起,像盪鞦韆似的搖晃著,連姚佩佩都覺得手臂發酸。她看見金玉附在錢大鈞耳邊說了句什麼,錢大鈞就仰直了脖子,朝會場里張望,好像在尋找什麼人。隨後,錢大鈞又趴在金玉的肩膀上又說又笑,那領導神秘地眨了眨眼睛,笑了笑,終於走下了主席台。可算是要走了!姚佩佩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不料,這個人在譚功達、趙煥章等人的簇擁下剛走到門口,突然來了個急轉身,向人群揮手致意。於是,疾風暴雨式的掌聲又一次響起。趁著這個功夫,湯碧雲不知從什麼地方給佩佩搬了一張椅子來,悄悄地說:「看你的腰還挺細的,屁股卻這麼大!擠得我直往下掉。」

姚佩佩笑了笑:「中午我請你去清真館吃飯」。

「算了吧,」湯碧雲道:「你就別逗我開心啦。」

「真的。不騙你。待會兒會議一結束我們就去。」姚佩佩一本正經地說:「我上個月發的工資還一分都沒花呢。」

「去什麼去?你忘啦,今天中午全體工作人員要在食堂集中吃憶苦飯。」

一聽說憶苦飯三個字,姚佩佩的腦袋「嗡」的一下就炸了:「這憶苦飯,半個多月前不是剛吃過一回嗎?怎麼又要吃了?」

這時,譚功達等幾個人在送走省領導之後,已經回到了會議室,在白庭禹的主持下,會議繼續進行。

姚佩佩在縣裡已經呆了兩年多了,可對這裡的工作極不適應。沒完沒了的會議、下鄉、培訓,數不清的表格、剪報和文件弄得她整天暈頭轉向的。姚佩佩最怕下鄉了。有一次,她被派到梅城附近的一個村子裡「鬧雙搶」,站在齊膝深的水田裡學插秧,倒是覺得挺好玩的。可等到她走到田埂上,看見自己的小腿上竟然趴著五六隻肥肥的螞蝗,其中有一隻居然一半身子已經鑽到她肉里去了!當即兩眼一黑,一頭就栽倒在水田裡……她不知道這個縣到底有幾個鄉、幾個鎮,多少個自然村,就連線機關到底有幾個下屬單位都沒有明確的概念。她常常因為送錯了文件而受到錢大鈞嚴肅的批評。

單單這些倒也罷了。可單位里的這些人,沒有一個是她能看得順眼的。就連辦公室一個普通的秘書都顯得神抖抖的。你要跟他說句話,或問點什麼事,人家不眨巴著眼睛把你琢磨老半天,是不會輕易回答你一個字的。可自己的那隻手的確也犯賤,跟人說話時總愛在人家肩上拍兩下。有一次,她差一點沒把管收發的老童拍得背過氣去。錢大鈞為這件事不知道跟她發過多少次脾氣了。姚佩佩又發誓又賭咒,暗中不知把自己的祖宗罵了多少回,從此變得沉默少語,不像以前那樣咋咋唬唬的了。可這樣一來,錢大鈞又說她看不起群眾,獨來獨往,自命清高,小資產階級傾向嚴重。弄得姚佩佩一生氣,把手裡的鉛筆往桌子上一摔,像個瘋子似的,沖著錢大鈞哭叫道:

「反正我怎麼做都是不對的了?是不是?!」

她這麼一叫,把錢大鈞也鎮住了。看到她淚眼婆娑的樣子,大鈞只得拍了拍她的肩膀,好言好語來哄她,誰知佩佩不依不饒:

「你不是要我不要跟人拍拍打打的嗎?可剛才是誰拍我來著?」

辦公室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錢大鈞也只得訕訕地笑。姚佩佩就知道剛才那句話又說錯了,卻又不知錯在什麼地方,心裡又氣又羞,只是拚命的絞著自己的衣角來解恨。

經過這件事,姚佩佩誰也不愛搭理了。沒事的時候就一個人托著腮幫子,看著窗外的一棵大楊樹,獃獃地出神。她覺得自己在縣機關還不如當初在澡堂子里賣籌子自在呢。她一個人悶坐在辦公室里,在那兒想著不著邊際的事,想著想著就終於想出了一件要緊的事情來了。有一回,姚佩佩在隨錢大鈞下鄉的途中,向他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別的縣都有縣長,有書記,為什麼梅城縣單有縣長,沒有書記呢?」

「書記是有的,」錢大鈞道,「只不過他剛上任就病倒了,一直住在療養院,因此你不曾見過。」

「既然他生了病,不管事,為什麼上面不另外派個書記來?」

錢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