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縣長的婚事 第三節

白庭禹的老家就在離水庫不遠的夏庄,第二天又是清明節,在處理完水庫大壩的械鬥事件之後,他就提出回老家待幾天。

此前,在大壩附近的工棚里開了一個幹部會。在如何發落孫長虹、高麻子這件事上譚功達的態度十分堅決。他說:「水庫上的事情鬧得這麼大,完全是當地鄉幹部採用綏靖政策,姑息遷就的結果。高麻子倒也罷了,這個孫長虹應當就地免職。他本來就對修水庫一事陽奉陰違,因為死者是他的外甥,他就蓄意偏袒,甚至帶頭鬧事,故意製造事端,其險惡用心路人皆知……」

白庭禹表示,他完全贊同譚縣長的意見。可說到後來,卻是完全的不同意,至少在姚佩佩看來是如此。「這麼點小事,夏庄、普濟兩鄉的幹部,本來完全有能力平息,根本用不著驚動縣委。死個把人算什麼?你們就驚慌失措,應對失當,終於釀成事端。若不是譚縣長巧施苦肉計,揮淚斬馬謖,這事如何收場?譚縣長這麼做,是基於豐富的革命鬥爭經驗,不得已而為之,並不是當真要撤你們的職!哪天不死人?死個把人,慌什麼?你二人只有吸取教訓,戴罪立功,方不辜負譚縣長的一番苦心。」他這麼一番話,當地鄉、村大小幹部立即隨聲附和,事情最終不了了之。譚功達正要發作,只見坐在一旁的姚佩佩不斷地給他使眼色。他轉念一想,在縣委各級領導班子中,只有這個白庭禹還時常支持他,因此只能強忍下這口惡氣,鐵青著臉,一聲不吭。

聽說白副縣長要回家看看,孫長虹立即讓手下套上一輛驢車,在車座上鋪了一床錦緞棉被,親自趕車護送白庭禹回夏庄去了。譚功達他們幾個仍舊坐上吉普車連夜趕回縣城。

高麻子嬉皮笑臉,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一路與譚功達說笑。佩佩本能地覺得,這個滿臉大麻子的鄉長與縣長的關係頗不一般。一直將他們送出了十多里,高麻子這才下車作別。最後,又將一大簍子新摘的楊梅悄悄地交代給司機小王。

高麻子剛走,天空滾過幾道悶雷,大樹晃動,忽然下起雨來。譚功達滿臉不高興地對坐在身邊的姚秘書道:「哎,剛才開會時,你怎麼老是朝我使眼色?什麼意思?」

「我?」姚佩佩一臉無辜,吃驚道:「我何曾對你使眼色?要說眨巴幾下眼睛,或許是有的,您誤會了。要麼是困了,要麼是眼裡進了灰……」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他們彼此看不到對方的臉。雨水落在到路邊的棉花地里,沙沙的雨聲連成了一片。小王抱怨說,吉普車的擋風玻璃碎了,雨水淋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加上車燈又暗,車窗外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清……這輛車在電閃雷鳴中老是熄火,走走停停,弄得譚功達心緒極壞。白天活蹦亂跳的姚佩佩這會兒也有點發蔫。譚功達故意找出一些話來逗他,她也假裝沒聽見,不予理睬。

譚功達沒話找話道:「我說要修大壩,你們都還不贊成。要是有了電,這公路兩邊都裝了電線杆,再按上路燈,我們還用得著這麼抓瞎么?」

姚佩佩仍然沒有接話。可我覺得黑暗挺好。只有在黑暗中,我才覺得自已是個人。譚功達頗覺無趣,最後,他只得直截了當地問道:「姚秘書,你睡著了嗎?」

「沒有。」黑暗中,姚秘書答道。

「你嘴裡是不是在吃什麼東西?」

「糖。」

姚佩佩張開嘴,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用舌尖托出一片扁扁的水果糖片來。可惜,譚功達什麼也看不見。

「您要不要吃一塊?」姚秘書問他。

譚功達沒說要,也沒說不要。佩佩從衣兜里摸出一支小錫盒,打開它,碰了碰縣長的胳膊。譚功達猶豫了一下,將手在燈芯絨坐墊上用力擦了擦,從錫盒裡撿出一枚糖塊,塞到了嘴裡。姚佩佩說,這糖果是她姨媽託人帶給她的。

「聽你說過,你的姨媽好像在上海,是吧?」

「不,她在香港。」

「你爹媽也在香港么?」

「不在。」

「他們在——」

「他們哪兒都不在。」

姚佩佩嗓子喑啞地說。一道閃電劃破天空,照亮了她的臉。譚功達吃驚的發現姚佩佩那慘白的臉上竟然滿是淚水。在黑暗中,姚佩佩齉著鼻子道:「這車的帆布頂棚漏雨,弄得我滿臉滿頭都是水。」

他用舌頭裹動著那枚糖果,聽著它在牙齒間留下的清脆的聲響,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這個佩佩,到了晚上,完全就變了一個人。她就像傳說中的兩條青白巨蟒,到了中秋之夜,喝了雄黃酒,立即就現了原形,幻化出兩條肥胖的蛇來。

「在梅城的這個親戚是你什麼人?」

「姑媽。.」

「沒想到,」譚功達想了想說:「你的社會關係還挺複雜的么!」

就在這時,司機小王一個急剎車,只聽「吱」的一聲,吉普車在馬路上橫了過來,差一點翻在路邊的水溝里。借著微弱的車燈的燈光,譚功達看見不遠處的馬路中間,停著幾輛三輪摩托車,攔住了他們的去路。一個黑影正朝他們揮著手,另外幾個人手裡拿著電筒,身披雨衣,正快步朝他們走來。一個身背卡賓槍的人面容憂鬱,將腦袋從車窗里伸進來,舉起手電筒,朝他們晃了晃,低聲命令道:

「證件!」

譚功達將自己的證件掏出來遞給姚秘書,姚佩佩將它交給那個人。他用手電筒照著看了看,嘴裡道:「嗬,還是個縣長呢!」隨後,他大概是看見了前車座上的那一簍子楊梅,隨手撿起一粒,放在嘴裡,一邊吃,一邊怪笑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姚佩佩看,末了道:「我們是省公安機關的,正在奉命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你,為什麼哭?」

姚秘書嚇了一跳,嘟囔著解釋說,是吉普車的頂棚漏雨。為了證明自己剛才沒有哭,她還勉強咧開嘴笑了一下。那人又用手電筒照了照譚功達的臉,似乎完全不把這個縣長放在眼裡:

「你知不知道這附近有一個叫做界牌的地方?」

「不知道!」

譚功達的聲音表明,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他滿臉發紅,眼睛布滿了血絲,伸手在腰間亂摸起來,就摸到了姚佩佩的一隻手。他在亂摸什麼?難道是摸槍嗎?佩佩趕緊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袖子,還抓住他的手使勁地捏了一下,暗示他不要激動。

姚佩佩和小王都趕緊發誓賭咒,說他們從未聽說過「界牌」這個地方。那人肩上的卡賓槍管碰在吉普車的車門上鐺鐺直響。

「那好吧,再見。」那人笑了一下,伸手從竹簍里抓了一把楊梅,將門「嘭」地一聲關上了。

吉普車開出去很遠了,姚佩佩還是哆哆嗦嗦地渾身發抖,她的牙齒咬得咯咯響。譚功達關切地問她,是打擺子了還是什麼地方不舒服?佩佩縮了縮身體,心煩意亂地說:「我挺好,沒什麼事。」譚功達用手背碰了碰她的前額,涼陰陰的,沒見有什麼熱度,也就放了心。她不時地回過身去,朝身後張望。她的神經系統太脆弱了。得找個機會和她好好談談。在上海的時候,她或許受過什麼刺激……說起父母她就忍不住流淚,不知是什麼緣故?剛才那幾個陌生人怎麼會把她嚇成這樣?我得找個時間和她好好談談。為了鬆弛一下她的神經,譚功達竟然一反常態,與佩佩開起玩笑來:「我說你在工地上朝我擠眉弄眼,你還不承認,可剛才是誰拽我袖子來著?」

姚佩佩沒有吱聲。車廂里瀰漫著一股嗆鼻的汽油味。窗外的雨變小了,司機小王顯然在加速趕路。半晌,姚佩佩用胳膊碰了碰他,低聲道:「剛才那個人打開車門查你證件的時候,你注意到他的臉了么?」

「沒怎麼留意,」譚功達道,「他的臉怎麼了?」

「他沒眉毛。」姚佩佩說。

譚功達知道她又在疑神疑鬼了。

「他的嘴唇上好像塗著厚厚的口紅,臉上還抹了一層胭脂和粉霜,讓雨一淋,一塌糊塗……」過了一會兒,姚佩佩又說道。

「好端端的一個大男人,怎麼會在臉上塗脂抹粉?那不成了唱戲的了?」譚功達笑道。

「要我說,剛才我們遇見的那幾位,根本不是人。」

「那他們是什麼?」

「鬼呀。」

司機小王聽她這麼說,也嚇得渾身一激靈,側過頭來,對佩佩道:「姚秘書,你可不要嚇我,把我嚇得肝膽相照。我這個人什麼都不怕,就是怕鬼。」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姚佩佩自語道,「夢見閻王爺在清明節派鬼來捉我,為首的小鬼和剛才那人長得一模一樣。界牌那個地方遍地丘壑,似乎也是夢中見過。」

譚功達哈哈大笑:「你沒聽那人說嗎?他們正在奉命追捕一名重要的案犯。」

「他們該不會就是來抓我的吧?」

「你又沒犯什麼罪,人家抓你做什麼?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犯罪?」

譚功達苦笑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件什麼事情來。他渾身上下亂摸了一氣,似乎在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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