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克里克博士的禮拜天

"作為人類真正重要的是我們自己主觀的精神生活,包括感官感受,感情,思想,有意志的選擇。"

——本傑明·里貝特

意識問題的研究已經提到日程上來了。我們已經了解了視覺系統的複雜性,以及視覺信息是如何按一種准等級的方式進行處理的(這種准等級方式只有部分是我們所了解的)。我還概述了關於視覺覺知的神經機制的幾個觀點,並概要提出了可能有助於揭示它的機制的幾個實驗。我們顯然還未完全解決這個問題,那麼到目前為止已經得到了些什麼結果呢?

科赫和我正在試圖去做的就是使人們,特別是那些與腦研究有密切關係的科學家,相信現在是嚴肅地對待意識問題的時候了。我們猜測,真正有用的可能是那些關於意識的一般性的探討,而不是某些詳細的建議。本書所討論的那些設想並不是一些詳細擬定好的、有條理的觀點。相反,它們還在發展之中。我相信,我們尚未發現將意識概念化的確切途徑,而僅僅是在朝這方向摸索著前進。這正是實驗證據如此重要的原因之一。新的結果會引出新的觀點,同時也會使我們察覺出舊觀念中的錯誤。

哲學家們試圖去尋找解決這個問題的更好的方法,並想指出我們目前思考中的謬誤,這當然是正確的。但他們僅僅取得了極少的實質性進展,這是由於他們是從外部觀察系統的。這使得他們使用了錯誤的術語。從神經元的角度考慮問題,考察它們的內部成分以及它們之間複雜的、出人意料的相互作用的方式,這才是問題的本質。只有當我們最終真正地理解了腦的工作原理時,才可能對我們的感知、思維和行為作出近於高層次的解釋。這將有助於我們以一種更加正確和嚴謹的方式理解腦的所有行為,以取代我們今天的那些模糊的庸俗觀念。

許多哲學家和心理學家認為目前從神經元水平考慮意識問題的時機尚不成熟。然而事實恰恰與此相反。僅僅用黑箱方法去描述腦如何工作,特別是用日常語言或數字化編程計算機語言來表達,這種嘗試為時尚早。腦的"語言"是基於神經元之上的。要了解腦,你必須了解神經元,特別是巨大數目的神經元是如何並行地一起工作的。

讀者也許會接受所有這些觀點,同時又抱怨我更多地用推測而不是鐵一樣的事實來談論意識話題,並且迴避了歸根結底最讓人困惑的問題。我幾乎沒有涉及可感受的特徵(如"紅顏色"的紅)的問題,而僅僅將它推到一旁並期盼有個最好的結果。簡而言之,為什麼"驚人的假說"如此驚人呢?腦的結構和行為是否存在某些方面可以向我們暗示,為什麼從神經角度了解覺知如此困難呢?

我認為是存在的。我已經描述了腦這個複雜機器的一般工作情況。它可以在一個感知時間內迅速地處理總量巨大的信息。腦是個豐富的相互關聯的信息的載體,它的許多內容是連續變化的,然而這台機器卻能設法保存它剛剛所做的各種運行的記錄。我們通過自己內省得到的非常有限的體驗,但除此以外並未遇見到任何機器具有這些特性。因而內省的結果顯得比較奇特,這也不足為奇了。約翰遜-萊爾德也提出過一個類似的觀點(這在第十四章引述過)。如果我們能構建一台具有這些驚人特性的機器,並能精確地跟蹤它的工作,我們會發現掌握人腦的工作原理就容易得多了。就像現在我們了解了DNA、RNA和蛋白質的功能之後關於胚胎學的神秘感已大部分消失了一樣,關於意識的神秘特性也將會消失。

很明顯這引出了一個問題:在將來,我們能否造出這樣的機器呢?如果能的話,它們看上去是否具有意識呢?我相信,最終這是可以實現的,儘管也可能存在著我們幾乎永遠不能克服的技術障礙。我猜想,短期之內我們所能構造的機器就其能力而言與人腦相比很可能非常簡單,因此,它們只可能具有形式非常有限的意識。或許它們更像是一隻青蛙甚至是一隻低等的果蠅的腦。在理解產生意識的機制之前,我們不大可能設計一個恰當形式的人造機器,也不能得出關於低等動物意識的正確的結論。

應當強調的是,"驚人的假說"是一個假說。我們已有的知識已足以使它顯得合理,但尚不足以使人們就像信服科學——證實了許多關於世界本質(特別在物理學和化學方面)的新觀點——那樣信服它。其他關於人類本質的假設,特別是那些以宗教信仰為基礎的觀點,它們的證據更站不住,只不過這本身並未成為否定這些觀點的決定性的論據。只有科學的確定性(及其所有的局限性)才能最終使我們從祖先的迷信中解脫出來。

有人會批評說,不管科學家們會怎麼說,他們確實相信"驚人的假說"。這隻在有限的意義上講是對的。如果沒有一些先人之見的思想指導,你不可能成功地解決一個科學難題。因此,泛泛而論,你信奉這些觀點。但對一個科學家來說,這僅僅是暫時的信仰。他並不盲從於它們。相反地,他知道,或許某些時候推翻某個他所珍愛的觀點會取得實質性的進展。我不否認科學家對於科學解釋有一種先人之見的傾向性。這種傾向是有道理的,不僅僅是因為這支撐著他們的(科學)信念,更主要是因為近幾個世紀以來科學取得了如此驚人的成功。

下一件需要強調的事是,意識研究是一個科學問題。科學與意識之間並沒有什麼不可逾越的鴻溝。如果從本書中能學到些什麼的話,那就是我們現在看到了用實驗的方法可以探索這個問題。那認為只有哲學家可以解決這個問題(1)觀點是沒有道理的。過去兩千年來哲學家有著如此糟糕的記錄,因而他們最好顯得謙虛一些,而不要像他們常常表現的那樣高高在上。毫無疑問,我們那些關於腦的工作原理的暫時性觀點需要澄清和擴展。我希望能有更多的哲學家學習有關腦的足夠的知識,以便提出關於腦工作觀點,並在與科學證據相抵觸時,能放棄自己所鍾愛的理論。否則他們只會受到嘲弄。

歷史上,宗教信仰在解釋科學現象方面的記錄是如此的差,幾乎沒有理由相信這些傳統宗教會在將來能表現得更好。意識的許多方面,如可感知的特性,完全有可能是科學所不能解釋的。過去我們已經學會了生活在這種局限當中(例如,量子力學的局限),它們仍將伴隨著我們的生活。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將被迫去信仰宗教。不僅僅大多數流行的宗教信仰是相互矛盾的,而且從科學準則來看,它們是建築在如此脆弱的證據上,以致於只有那些盲目忠誠的人才會接受它們。如果教徒們真的相信死後會有生命的話,那麼他們為什麼不設計一些有力的實驗去證實這件事呢?或許他們不能成功,但至少可以嘗試一下。歷史表明,許多神秘現象(如地球的年齡),過去教會認為只有他們才能作出解釋的,現在都已被科學的探索所代替。此外,真實的答案通常與傳統宗教給出的解答相差甚遠。如果宗教曾經揭示了些什麼的話,那就是它們通常是錯的。這種情況在科學探索意識問題時顯得格外強烈。現在,唯一的問題是如何著手去解決它以及何時開始。我極力主張應該現在立刻開始研究。

當然,有不少受過教育的人士認為"驚人的假說"是如此的合理,並沒什麼驚人的。我已在第一章中簡要地談到了這一點。我猜想這些人常常並未理解這一假說的全部實質。我自己有時也發現很難迴避頭腦中有個小矮人"我"的想法。人們很容易就滑到那個觀點當中。"驚人的假說"說的是,腦行為的所有方面都來自神經元的活動。這並不是說,我們用神經術語解釋了視覺處理的所有各種複雜階段以後,就可以因為"看"這一行為確實是"我"所做的而草率地假設它的某些特徵不需要解釋。例如,除非有一些神經元的發放標誌著你腦中的缺陷,否則你就不可能覺察這個缺陷,並不存在一個不依賴於神經發放的獨立的"我"去識別缺陷。同樣地,你通常不知道某些事情在腦中發生於何處,因為在腦中並沒有這樣一些神經元,它們的發放標誌著它們或其他神經元在腦中的位置。

讀者有道理抱怨本書所討論的問題極少涉及像他們所理解的人類靈魂。我沒有講述任何關於人類最具特色的能力——語言,也沒談論我們如何求解數學問題,或是問題的一般求解。即使對視覺系統我也幾乎沒有提到視覺想像,或是我們對繪畫、雕塑、建築等的美學感受。沒有一個詞講述我們在同自然界的接觸中所得到的真實的愉快。諸如自我覺知、宗教體驗(它可能是真實的,儘管通常對它的解釋是錯誤的)等話題則完全被忽略,更不要說墜人情網了。一個教徒可能會斷言,對他來說與上帝的關係才是最重要的。科學對此又能說些什麼呢?

現在這種批評是完全有道理的,但倘若將這些內容加入本書中,那就顯得對科學方法缺乏正確的理解。科赫和我選擇考慮視覺系統是因為我們感覺到,在所有可能的選擇當中,在這方面最容易取得實驗上的突破。本書清楚地表明,儘管這種突破並不容易,但它確實有取得成功的機會。我們的其他假設是,一旦我們完全理解了視覺系統,將更容易研究"靈魂"的那些更迷人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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