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文革時期 第198章 談話錄

小丁貓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那麼多糧票,本地的全國的都有,是五顏六色的一沓子。無心看他和自己一樣也是剛下火車,沒有理由會存著一大把黑龍江糧票,心中就起了狐疑:「你是從哪裡過來的?」

小丁貓掀起寬寬展展的軍裝下擺,因為身體已經瘦到抽象,所以衣服特別的像旗幟:「我們是從齊齊哈爾過來的。」

無心懷著千言萬語,不知從何問起:「你去齊齊哈爾了?」

小丁貓從耳朵上取下了煙捲,叼到嘴上掏火柴:「我去?我是住!你不知道吧?我下鄉了。」

舊報紙捲成了煙捲是個圓錐形,上寬下窄沒有指頭長,根本不禁抽。小丁貓三口兩口吸到了頭,扭頭啐出了被唾沫浸濕的煙蒂,他弔兒郎當的笑嘻嘻,繼續熱情邀請無心和自己合作下館子去。嘴上說著話,他一雙眼睛躲在眼鏡片後,不住的去瞟蘇桃。蘇桃倒是很坦然,因為知道他是自己的手下敗將,顧基雖然個子大,但也未必是無心的對手。作為佔據上風的一方,她有種王者般的寬容。小丁貓看她,她不在乎;如果小丁貓敢蹬鼻子上臉,她想像了一下,耳朵里起了「砰」的一聲空響,是她的雙拳擊中了小丁貓的兩扇瘦排骨。

無心和蘇桃沒有戶口,最缺糧票。小丁貓熱情洋溢巧舌如簧,把他說動了心。轉身從推車後面的大嬸手裡買了一根奶油雪糕,他決定和小丁貓合作一次,打一頓牙祭。

奶油雪糕凍得梆硬,為了彰顯高級,外面還包了一層半透明的蠟紙。蘇桃揭了蠟紙,在舔雪糕之前先舔了蠟紙上的殘餘奶油。無心掃了她一眼,看她舔得津津有味萬分珍惜,於是第一次感覺蘇桃變得像個野丫頭了。

蘇桃並沒有留意到無心的目光,對她來講,吃雪糕是種難得的享受,她小心翼翼的左舔一口右舔一口,無論如何捨不得真咬,一邊舔一邊又東張西望的跟著無心走,因為無心正在和小丁貓尋找飯館。小丁貓顯然不是第一次來哈爾濱,輕車熟路的走出火車站地界,他不吃則已,要吃就去大館子里開齋。

三個人跟著他一個人走,先是步行了長長一段路,又乘了一段公共汽車,末了他們一起擠下汽車,到達了中央大街。中央大街是過去的老名字了,文革開始之後已經更名為反修大街。小丁貓興緻勃勃的踏上大街,把身後三人帶到了一家大餐廳門前。此餐廳本名叫做華梅西餐廳,如今順應潮流,改名叫做反修飯店。名字改了,體面的外表可沒改,無心隨著小丁貓往裡走,懷疑這小子是要趁機吃大戶。錢要是自己的,他就不說什麼了,小丁貓要吃就讓他吃去;可錢是蘇桃的,花一個少一個,他可不能拿著蘇桃的小財產胡亂大方。

四個人撿了一處僻靜位子坐下,小丁貓依舊是百事通,大刀闊斧的點了一桌子中餐。等到服務員走了,他才壓低聲音說道:「現在這裡的好廚子都被打成蘇修特務了,西餐味道不行,還是來幾樣炒菜合算。」

隔著一張桌子,無心向他伸出了腦袋:「你說你下鄉了?」

小丁貓翹著二郎腿,一手插在褲兜里。腦袋向後一仰,他枕著椅子高高的靠背點頭微笑:「沒錯,我下鄉了,現在就在那個——」他轉向顧基:「叫什麼名字來著?前幾天不是剛有了個新名字嗎?」

顧基似乎是對於自己的存在深感不安,聳頭聳腦的不看人:「生產建設兵團。」

小丁貓的細脖子在破爛了的領圈裡轉了轉:「對,其實就是開荒種地。我剛去了沒幾天,可是你看我的手。」

話音落下,他把一隻蒼白的巴掌伸到了無心和蘇桃面前。巴掌薄薄的,掌心結著幾片鮮紅的血痂。

「你看我是幹活的人嗎?」他搖頭嘆息:「可憐我這一身細皮嫩肉啊,媽的全葬送在扁擔上了。」

無心捻了捻他的手:「你幹什麼活?」

小丁貓翻了個白眼:「挑大糞。」

無心盯著他看,滿臉的不相信。顧基忽然機靈了,瓮聲瓮氣的為小丁貓作證:「他真是挑大糞,我也挑大糞,我天天幫他挑,他沒勁兒,挑不動。」

無心登時笑了,一雙眼睛眯成細長:「真挑大糞啊?」

小丁貓收回了手,以一種很欣賞的神情審視著自己的掌心:「你控制一下,不要當著我的面幸災樂禍。」

無心勉強正了正臉色,然後告訴小丁貓:「好,我盡量控制……嘿嘿嘿嘿嘿!」

小丁貓聽了他的笑聲,登時抬手捂住了眼睛:「哎呀媽呀。」

顧基看了無心的反應,十分不忿,還要辯解:「現在挑大糞是好活兒,比種地強。挑大糞能偷懶,挑到半路還可以找地方休息。」

無心忍住了笑,繼續又問小丁貓:「文縣的事業完了,你還可以回保定嘛!你當初不就是從保定來的嗎?」

小丁貓清了清喉嚨,又見神見鬼的環顧了四周,見天下太平,才嘁嘁喳喳的講述了自己這下鄉的原因。原來在他去年逃出文縣之時,保定的聯指總部也受到了新一輪的衝擊,罪名是一號勤務員反對林彪。聯指在幾次三番的風雨中一直屹立不倒,可是如今這頂帽子實在太大,終於把他們壓趴下了。

聯指總部中的十常委,被解放軍抓走了五個,其中就包括了小丁貓和杜敢闖。餘下的五名常委之中,除了一號二號跑了個無影無蹤之外,餘下三人一直存著外心,此刻當即宣布和聯指決裂,重起爐灶另開張,並且搶走了聯指的大批軍火。

這三人風雲再起,姑且不提,只說落網的五常委算是倒了大霉,大熱的天被關進倉庫,吃喝拉撒都在裡面,生活環境還不如蛆,而且天天挨揍。小丁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一打就服,讓交待什麼就交待什麼,毫無保留的把罪行全推到了旁人身上,並且宣稱自己患有精神分裂症。

軍方的人萬沒想到聯指十常委中還藏著一個精神病,當即對此展開調查,把小丁貓的父母拘了來。小丁貓的父母都是工人,出身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家裡除了小丁貓這個長子之外,還有個胖墩墩的次子丁小熊,嬌滴滴的三女丁小鴿。惶惶然的坐在專案組人員面前,丁家父母有一說一,不敢隱瞞:在自家老大剛上初中的時候,他們的確是帶著孩子去過醫院,診斷結果也真是精神分裂症。不過老大越長越大,越大越正常,他們還以為孩子已經自動痊癒了。

專案組裡的軍人擦亮雙眼,追著問道:「丁小貓平日有什麼異於常人的特點嗎?」

小丁貓的母親是個瘦長條的婦人,滿臉都是心力交瘁賢良淑德。悠悠的嘆了一口氣,她開口答道:「哎呀媽呀,這孩子小時候可瘮人了,一點兒孩子樣也沒有,就像讓鬼上身了似的,剛上小學就學會抽煙喝酒了。反正我和他爸都不愛管他,我們把他養大成人就算對得起他了。」

專案組沒能從丁家夫婦身上打開突破口,轉而去審問初中生丁小熊和小學生丁小鴿,也依舊是一無所獲,因為他們的大哥一直不愛搭理他們。再去傳喚了丁家的左鄰右舍,他們所得的信息全都十分有利於小丁貓——老鄰居們統一的認為小丁貓是個怪坯。

專案組幾乎相信了小丁貓的病情,然而無論他是否真瘋,事實擺在眼前,他的確是聯指中的三號人物,對於文縣大血戰,他是要負責任的。

然而就在專案組將要給小丁貓定罪之時,變故又發生了。

杜敢闖突然站了出來,表明小丁貓只在聯指成立初期活動過,從去年年初開始,他就因病不再參與聯指事務了。從六六年夏天到現在,小丁貓沒有動手打罵過任何人,沒有單獨組織過任何一場武鬥。至於文縣大血戰,陳大光應該負主要責任。是陳大光先動手,她才著手籌劃反攻的。

情形陡然發生變化,讓專案組措手不及。杜敢闖那一身橫肉快速的熬幹了,年輕的臉皮因為毫無準備,所以顯出了松垮的老相,一顆顆痘子卻是暴得此起彼伏,是一種髒兮兮的灼灼其華。醜陋而又堅定的站立在審訊室里,她調動出了最後的精氣神,大包大攬的承擔了所有罪名。雖然小丁貓不在場,可是她鏗鏗鏘鏘的高談闊論,又是一次颯爽英姿五尺槍,又是一次天翻地覆慨而慷。

她擋在小丁貓的前面,替他往死路上走去了。

在這一年的冬天,小丁貓回家了。

落網的五常委中,只有他一個得了自由。他瘦得像個鬼一樣,狼吞虎咽的霸佔家中有限的糧食。丁小熊是個老實孩子,大哥既然想多吃一口,他就毫不計較的少吃一口。丁小鴿則是對大哥有些崇拜,認為大哥是個落了難的革命英雄。

至於丁家的老兩口子,則是別有心腸。自家的兒子自家清楚,想起小丁貓的所作所為,他們算是怕了長子。長子要吃,就讓他吃吧。

小丁貓在家裡養了一個冬天和半個春天,養出了一身薄薄的膘。新的一年有了新的聲音,上山下鄉的號召漸漸響亮起來。小丁貓在保定一直活得心驚肉跳,生怕自己的老底不知哪天會再被人翻出來。所以躺在家裡思索了幾日幾夜,他一挺身下了地,宣布自己要下鄉當知青了。

此言一出,老兩口子登時樂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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