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光影美人

光影美人是家默默無名的民歌西餐廳,位在市中心地下室,裡面既沒有絢麗的霓紅光影,也沒有治艷的美人,只有稀稀落落的顧客,還有幾乎閑著沒事、坐在一旁的服務生。

也因為位於地下室的關係,光影美人總是欠缺新鮮的空氣與陽光,給人一種不夠乾淨的感覺,牆上的海報長年沒更新過,張雨生稚氣地戴著黑框眼鏡,獃獃在牆上乾笑著。據說張雨生以前也曾在這裡駐唱過。

但不管光影美人是否擁有過一段精彩的歷史,它現在正走向腐爛卻是無從爭議的事實。

聖耀在光影美人里,總是沈默寡言地坐在角落裡,等待著長在椅子上的老顧客離開,自己好收拾沾滿煙灰的杯盤,有時還要清理黏在大理石桌上的鼻屎。

光影美人里的服務生有兩個,駐唱歌手也只有三個人。老闆只請得起這些。

一個歌手叫大頭龍,顧名思義是個腦瓜子很巨大的傢伙。他的電吉他演奏會不定期在周一或周二登台,他擅長以飛快的指法,熟練演奏沒有聽眾的自創曲,大聲吼著沒人能夠理解的歌詞。

聖耀不知道為何大頭龍能持續不綴地貫徹自己的音樂理念,也不明白老闆為何願意花錢請大頭龍登台。

周三晚上的歌手是個老頭子,顧名思義是個老頭子。老頭子擅長演唱深情款款的日文老歌,雖然聖耀總是覺得老頭子的日文好像不大標準,但老頭子擁有十幾固定的老歌迷,他們總是一邊下棋一邊聽著老頭子的暖暖腔調。

周四跟周五的歌手是老闆兒子自己組成的樂團,是個四人團體,顧名思義是個四個人組成的樂團。聖耀總是一邊聽著他們的演奏一邊笑在肚子里。這四個人不知道是在演奏還是搞笑,他們的節拍出奇地錯亂,除了拿著三角鐵的龐克女孩偶而還能維持節奏外,拿著響板跟鈴鼓的雙胞胎兄弟根本是亂搞,吹著高音笛的老闆兒子更是污辱音樂的敗類。

除此之外,這個四人組合除了張學友的「吻別」以外,一首歌都不曾碰過,整個晚上他們就杵在昏暗的台上,不斷重複演練同一首歌,由此可見顧客們耐心之驚人。

周六跟周日,老闆乾脆開放客人自己隨興上台表演,或是要求服務生上台秀兩手。有時聖耀會靦腆地拿著麥克風,唱唱最近聽到的新歌,另一個服務生則表演踢毽子或吹口香糖泡泡。

荒唐的地方,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經營不善倒閉。

不過,聖耀挺適合在光影美人里端盤子。

在光影美人,聖耀盡量避免跟任何人過於親昵,也正好這裡的環境無比枯燥,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同樣單調,除了顧客偶而招招手,根本不會有人來搭理他。或許光影美人真是凶命的最好歸宿吧?

但寂寞是一種病,不會致命,卻比致命還要致命的病。

聖耀在毫無生機的光影美人里,呼吸到的也是毫無生機的空氣,回到窄小的租屋時(聖耀不敢同媽媽住在一起),除了滿櫃的CD陪伴著他的聽覺,聖耀將自己封鎖在一個孤絕的小島上,將離島的小船砸沉,日復一日,缺乏友情的糧食幾乎將他活活餓死。

偶而,聖耀會翻翻已撕掉通訊錄的畢業紀念冊,看看那些逐漸陌生的臉孔,那些臉孔因為長期泡在鹹水里,顯得更難以辨認。

儘管臉孔難以辨認,聖耀從沒忘記朋友的感覺。

但,大頭貼上女孩的笑臉,每夜都提醒聖耀:這樣孤立自己,對任何人都好。

甚至是聖耀溫柔的母親。

離家前,聖耀下跪要求母親放棄他這個兒子,母親痛哭絕不答應,聖耀只好採取折衷的方式跟母親保持聯繫:聖耀每周日深夜零時都會打通電話回家報平安,母子倉促在三分鐘內猛聊,三分鐘過後,聖耀便會狠下心掛上電話。

「這樣的人生還要持續多久?」聖耀看著窗外的星光哭著。

今天,聖耀十八歲。

小小的桌子上,插滿蠟燭的巧克力蛋糕孤單,音響的歌聲寂寞,窗子旁的人兒傷心。

「告訴我!這樣的人生還要我活多久!」聖耀看著刻滿叉叉的手掌哭泣。

手掌沒有回答,惡魔的臉只是獰笑。

「你找上了我,就別再讓其他人跟我一樣受苦,我倆一起寂寞吧。」聖耀看著惡魔掌紋說。這算是他的十八歲生日願望。

燭光沒有被吹滅,聖耀希望它能陪伴著蛋糕久一點,他心裡幽嘆此生孤家寡人一個,鐵定光棍到死,娶妻喪妻,生兒死兒,剛剛握在手中的,一眨眼就漏空了。

「我的人生就是一直在丟東西。」聖耀看著燭光熄滅在奶油里。

燭光熄了。

悲傷的十八歲生日也結束了。

「鈴~~」電話聲。

這支電話只有家裡知道。

隔天,聖耀的肩上別上一塊黑紗。

聖耀失去人生最後一塊,溫柔的存在。

「媽,我愛你。」聖耀合掌。

親愛的母親,請在天上照看苦命的兒。

「阿耀,你要有心理準備。」老闆坐著,菸已抽了兩包,卻沒半點憂容。

「我知道。」聖耀應聲。

光影美人倒閉的時間終於來了,關於這點,任何人都不會意外。

上個禮拜,擁有最多客源的老頭子失蹤了,老頭子的家人也不曉得他上哪去,還有幾個警察到店裡問東問西的;勉強支撐店內開銷的財源斷了,老闆隨時都會結束賠錢的生意。

大頭龍背著電吉他,坐在椅子上咬手指頭,臉滿愁容。他已經夠窮了,要是失去每個月唯一的收入三千塊演唱費,真不知道大頭龍會不會餓到把手指吃掉。

老闆兒子那見鬼的樂團,失魂落魄地坐成一個圈圈,討論著解散後各自單飛的計畫,敲三角鐵的龐克女孩堅持要辦一場盛大的告別演唱會,其他人點頭稱是。

沒有半個客人,聖耀癱在椅子上看報紙,愛踢毽子的另一名服務生依舊踢著毽子。對了,他這幾年跟聖耀說過的話不超過一百句,所以可以提提他的名字,阿忠。

「老闆,你有沒有認識的地方推薦我去做?」阿忠踢著毽子道。他也只有國中畢業,除了踢毽子外沒有別的長處。

「我看看。」老闆意興闌珊。

大頭龍覬覦地看著老闆,問:「頭的,有沒有認識我可以唱的店?」

老闆果斷地搖頭:「沒這種地方。」

大頭龍嘴角微揚,說:「我紅了一定不會忘記你的。」

老闆堅定地說:「不會有這種地方。」

聖耀拿著報紙,在求職欄上用紅筆畫了幾個圈圈,都是洗碗端盤子的工作。

聖耀並不為工作的事犯愁。他摸著肩上的黑紗,他的心已經死了一大半了。

他的世界裡只剩一條老狗,麥克,那是媽媽死後,他從家裡帶出來的夥伴。也許是因為狗的命根人的命不大一樣吧,麥克跟著他那麼久都還沒有翹辮子。

但,凶命自有安排,凶命有他自己的想法。

齒輪轉了。沒有人能夠聽見齒輪巨大的鍥合聲。

此時,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自樓上緩緩接近,是馬靴的節奏感。

「誰啊?我們店裡沒有穿馬靴的客人啊?」聖耀心中嘀咕著。

一個女孩子拿著剛撕下的徵人廣告,細長的眼睛環視了餐廳中每個頹廢的人。

女孩子穿著破洞牛仔褲、畫著核爆蘑菇頭的黑色T-Shirt,頭髮勁短,瀏海挑染成淡淡鵝黃色,銀色的耳環顯眼地吊在耳洞上,她自信的外表卻隱藏不住急躁的心跳。

聖耀打量著女孩,她的個子瘦高,大約有一百七十二公分吧,比自己足足高了半個頭,她拿著一把電吉他,想必是來應徵不被需要的駐唱歌手。

「對不起,我們不徵人了。」老闆懶散地說。

「為什麼?」女孩問,細長的眼睛突然變得又圓又大。

「店要收起來了,不做了。」老闆不知廉恥地笑著。

「為什麼?」女孩又問,她的單眼皮變成雙眼皮。

「沒客人啊!」老闆哈哈大笑。

「我不管。」女孩生氣地說:「給我一個機會,我會讓這裡擠滿客人!」

大頭龍頗有興味地看著女孩,說:「沒用的,我試過了,這個城市沒有懂得欣賞好音樂的人類。」

老闆兒子附和:「沒錯,我們都是生不逢時。」

女孩一副受不了被愚弄的神情,一掌用力打向大理石桌,大聲說道:「謝佳芸!從今天起在這裡唱歌!」

所有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聖耀。

謝佳芸?

聖耀詫異地看著眼前的女孩。

這個名字他從未忘記。不可能忘記。

「你要唱歌也是可以啦,不過可能要等這邊換老闆了。」老闆打哈哈說道:「我已經在找人接這間餐廳了。」

佳芸大聲道:「我今天就要唱!」

老闆無可奈何地說:「我們沒錢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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