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事比對付那可惡的琴更重要。
我記起屋外花園的雜物屋有柄大斧頭,看它怎樣應付被斧頭劈成碎片的命運,我不信那是它奏一曲什麼蕭邦月光曲便可以化解的事。
我不怕任何神鬼精靈,本人一生便是在神鬼獰視和詛咒下長大的,若非我遇到除母親外最尊敬的洛馬叔叔,我只是個流落街頭的乞丐。
十五歲那處,洛馬叔叔搬到隔鄰精緻的平房裡,他每次見到我時,總深深地望著我,使我很不自然,從未見過有人的眼神像他的那樣有穿透性,便若X光般令你無所遁形。
在他被殺前的一年,他向我剖白說:第一眼看到我時,便給我頑強不屈的眼睛吸引,使他立心要將我培養做他的繼承人,成為第二代隱身人,一個專為付得起錢而殺人的殺手。
隱身人只有一個原則,就是只殺該殺的人,專殺逍遙於法網之外的兇徒,就像那殺死我母親的兇手。
我第一次踏進洛馬叔叔的屋內時,最令我感動的是他放了上千枝槍械的槍房和堆滿了十多個書架的書籍雜誌的書房。
他向我道:「孩子,知識和武器是這弱肉強食的世界裡主持公道無可替代的兩件法寶,你不能有片刻忘記。」
我記得當時天真地問他道:「兇徒是該殺的,但為何要別人付得起錢才殺人?」
洛馬叔叔仰望窗外狂風雨打下的樹木,眼中射出前所未有的憂傷神色,直到今天我還不知道他為何有那種神情,只怕是他遭遇的凄慘,一點不下於我。
他看著我的眼睛道:「孩子!這是個物物交換的社會,我們出賣殺人的技能,別人亦必須有金錢的回報;而我們只取所需,其他的便捐給慈善組織,這不是很好嗎?」
古老大屋已然在望。
我不明白這幾天為何總回憶起那些陳年舊事,難道我冷硬的心已軟化下來?我記起了昨晚曾流過淚。
我走進花園裡,拿起了斧頭,筆直往閣樓走上去。
怒火在我心中燃燒著。
管你是什麼怪物,但我定不會將你放過。
洛馬步步第一次教我開槍時,曾這樣說:「當你扳掣前,你的心必須靜若止水,一點波動也沒有,你就像一塊冰冷的石,不能容許有絲毫恐懼、憐惜,當子彈穿過對方身體時,你要仔細察看做成的傷害,是否應多補一槍,這是一個偉大殺手必具的條件。」
可惜在對付這似乎是一件死物的古老大琴時,我卻無法遵循他的訓誨,儘管在真正殺人時,我和他同樣地狠、准、快、冷。
我用腳踢開仍是虛掩的閣樓門,踏水斜往上伸的樓梯。
腳下發出「嘎嘎」響叫。
我無由地緊張起來,握著斧柄的手雖不至於顫抖,卻在滲汗,這是我從來未有過的情況。
三角琴平靜地像人般立在閣樓的正中,陽光從封窗的板隙和破洞處透進來,在閣樓里形成美麗的光影圖案,琴身在陽光下金光閃爍,充盈著生命的感覺。
我是不會被嚇倒的,就像我要殺一個人,連上帝也不可以阻止那必然的發生。
可是這表面看去絲毫不懂反抗的琴,本身卻像具有一種令我不敢冒犯的奇異力量。
我強迫自己一步一步地向它接近。
它在陽光下看來比任何一刻更莊嚴和有自尊。
渾體的金點在琴身浮動閃爍。
我用盡方法也不能克服認為它是有意志的生命那可笑的想法。
斧頭逐漸提起。
四尺。
它就在四尺之外。
我狂吼一聲,舉至高處的重斧猛劈而下,身子同時俯前,用盡了全身的力量。
不是它便是我,再不能忍受它對我玩弄的把戲。
這樣下去我只會變成個軟心腸的獃子,只懂回憶和哭泣,只懂緬懷已成往昔的苦難。
洛馬叔叔曾語重心長地道:「作為殺手來說,只有現在這一刻才是真實的,過去和將來都只是一種必須拋棄的負擔。」
斧鋒閃電般往琴身劈去。
「叮叮咚咚!」
琴音驀起,刺進耳里。
我全身一震,一扭腰,已沒有回勢的手一抽一移,斧鋒在琴身上掠過,移離琴身後,「呼」一聲脫手飛出。
「轟!」
整面牆壁晃動起來,塵屑沙石飛揚,斧頭深嵌牆裡。
掩蓋著的琴悠然自得地彈奏著,驕傲而自負,又是那樣地溫柔。
我急速地喘著氣,駭然看著它。
我本已預算它會奏出琴音,也決定無論它彈什麼,也絕不放過它,但想不到它彈的下在是母親最愛彈的那首蕭邦的小調,輕重緩急的神韻一如發自我至愛的可憐母親。
琴音是如許的溫柔。
母親彈琴時,我總是躺在她身後的沙發,將臉埋在軟枕上,融渾在像月色般跳動的琴音里。
母親對音樂有著宗教般的虔誠。
音樂對我來說卻是愛觸摸,由母親深處流出來的愛撫。
我無力地坐在琴凳上。
我不敢打開琴蓋,因為我不知自己能否忍受看到琴鍵自動彈奏的可怕情形。
母親!是否你回來了,探望我孤獨的兒子?
我忘記了一切,忘記了自己是名震國際的殺手「隱身人」,忘記了今次到這裡來是要暗殺惡名昭著的納帝。
只有琴音。
不知多久後,琴音停了下來。
我還是那樣地呆坐著,心中充滿感懷。
傍晚時,我又往鎮上跑,這次我買齊了生活的必需品,同時打了個電話。
電話是給我的線眼兼聯絡人「老積克」,一個狡猾但非常有辦法的黑道老手,他是洛馬叔叔認為可以信賴的五個人之一。
老積克一聽到我的聲音便緊張地叫起來道:「噢!你在哪裡?」
我沉聲道:「你知我是不會說的。」隱身人的習慣是從不透露自己的行蹤,也不透露殺人的方式、時間、地點。
老積克道:「付線的客很不滿納旁仍然活著,我提供他的行蹤路線證實全部準確,為何你還不下手?」
我淡淡道:「何時下手是由我決定,而不是你,明白嗎?老積克。」
老積克囁嚅道:「當然!當然!」
我道:「納帝和橫渡連耶的關係你為何不告訴我?」
老積克呆了呆,叫道:「什麼?」
我冷冷道:「不要告訴我,以消息靈通見稱的老積克,竟然會不知道此事?」
那邊一陣沉默,接著是老積克凝重的聲音道:「少爺!恐怕老積克為你服務的時間已到了終結。」
我心裡一軟。
洛馬叔叔死後,我第一次以隱身人的繼承者身份和老積克接觸時,他曾稱我為「少爺」,以後便再沒有用這稱謂,只以各式各樣的暗語作招呼。這時他再尊稱我為「少爺」,勾起了我一連串的回憶。老積克就像一個忠誠的老僕,鞠躬盡瘁地為兩代隱身人服務,我又何忍深責,甚至再追問下去也似是大大的不敬。
但洛馬叔叔曾三番四次地說:「不要相信任何人,無論那人看來如何忠誠,人類天生出來便是自私的。在極端的手段下,我可令任何人出賣他的父母。」
但我的心確是軟了,是否那古怪的琴在作崇。
我沉吟片晌道:「剛才的話便當我沒有說,你告訴客戶十天之內必有結果。」
老積克道:「多謝你!」
他多謝我是有理由的,成為隱身人的聯絡人便等如簽了張無形的全約,是不能反悔的終身全約,只有死亡才能終結。
當然聯絡人可享有用之不盡的報酬,但卻不能在任何情形下退出。
假設老積克不為我服務,他便要用盡一切方法躲避我的追殺,那是沒有可能的事,因為隱身人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殺手,掌握著比任何情報局更精密的情報網。
我將電話掛斷。
納帝將於三天內到達此地,那也是他斃命的時候,但我卻告訴老積克是十天之內。
不讓人知道行事日期,是隱身人的慣例。
今次的客戶詳細提供了納帝幾個可能出現的地點,但我一個也沒有用,隱身人只會用自己得回來的情報,何況那些情報都有問題。
洛馬叔叔常說:所有窮凶極惡之徒,都怕別人的報復。所以千方百計隱蔽行藏,包括發放假消息、裝陷阱。但在一些微不足道的瑣事上,卻往往露出狐狸尾巴。
像今次那樣,我只憑納帝和尊尼約曼的緊密關係,不查納帝,反而無孔不入地調查尊尼約曼近期的行藏,發覺他將連續兩天在俱樂部內宴請客人。
而最奇妙的是菜單都是大同小異,裡面都有納帝最喜愛的三種菜式——法國蝸牛和從澳洲運來的龍蝦和生蚝。
沒有人會喜歡連續兩天每餐都吃同樣東西。
除了納帝。
這是他的飲食習慣,我費了五十萬美元收買曾為納帝起居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