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季姜篇 第二節

季姜越聽越心驚。

剻徹搖頭嘆息著走了。

季姜走進密室,齊王正獃獃坐著出神。

季姜道:「大王。」

齊王「嗯」了一聲,眼睛卻沒朝她看。

季姜心裡憂慮,走到齊王對面坐下來,看著他。

好久,齊王才像是突然發現了季姜似的,道:「哦,季姜啊,有什麼事嗎?」

季姜道:「大王,剻先生的話,你考慮好了嗎?」

齊王笑笑,道:「哦,那個啊?小事。這兩天我有別的事要考慮,等我忙完了再說。」說完,又兩眼望著前上方,而起神來。

季姜看著齊王,想說話,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坐了一會兒,又煩悶又難過,只得站起來向外走去。

沉思中的齊王一點也沒發覺她的離去。季姜坐在花園的池塘邊,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倒影:一個又黑、又瘦、又小的女孩,相貌平庸,惟一略有可取的那雙明亮的大眼睛裡,卻又有著和年齡不符的憂鬱。池邊的垂柳、假山都在水中有著美麗的倒影,惟有自己的倒影那麼丑。唉!

那個風度翩翩、氣宇軒昂的國王,怎麼會在意這樣一個醜丫頭呢?可她卻在意他呵……齊王啊,齊王啊,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啊?她嘆了口氣,想起身離去。

突然,她全身一震,兩眼死死地盯著水中的倒影。

對面的假山倒映在水中,假山上站著兩個人,一個頭帶紫金冠,依稀就像是齊王—可剛才她明明看到齊王正坐在他的密室里苦思冥想;另一個,瘦瘦小小,看不清,可她有一種可怕的直覺。

她吸了一口氣,慢慢抬起頭。

對面的假山上,齊王就站在那裡,摟著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孩的肩頭。那女孩又黑、又瘦、又小,相貌平常,但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

她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一一那個女孩,簡直就是她在鏡中看到的自己!

那個「齊王」開始說話了,晴空麗日,周用靜謐無聲,所以她聽得清清楚楚。

「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季姜心裡在大喊,身體在發抖。

李代桃僵!

偷天換日!

「我明白了。」那一個「自己」點點頭說道。

天哪,連聲音都一模一樣。

季姜呻吟一聲,昏了過去。

昏過去之前,她恍惚看見有光芒一閃。醒來時,齊王坐在她床邊。

「好點了嗎?」齊王關心地問道,「好點了?我扶你起來喝葯。太醫說你驚嚇過度,開了葯,已經熬好了。」

季姜點點頭,勉強坐起來,齊王扶住她,在她背後墊了個枕頭,又端過葯來,親自用湯匙喂她。

季姜一邊喝,一邊牙齒不停打架,磕得湯匙不停抖動,裡面的葯汁都濺到齊王嶄新的錦袍上了。喂完葯,齊王放下藥碗,拿絲巾為季姜擦了擦嘴角,再揩了一下自己的錦袍,道:「到底怎麼啦?莫名其妙地昏倒在池塘邊,把我嚇了一大跳。」

季姜怔怔地靠坐在那兒,過了一會兒,才道:「我……我看見了……看見了……」忽然撲到齊王身上,「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道,「大王,我怕……我真的好害怕……」

齊王輕拍她的背,柔聲道:「別怕,別怕,慢慢說。我是齊王,沒有咱們對付不了的事。」

季姜哭道:「不是的,不是的,這次連你也對付不了的。他們……他們有了跟追風一模一樣的馬,有了……跟你一模一樣的人,還有……還有跟我一模一樣的人。我知道他們想幹什麼,他們在戰場上打不過你,就……就用這陰險的法子……他們知道別人都不敢正眼看你,更不會懷疑你的真假,只有……只有我跟你沒上沒下……只有追風不認衣冠只認人。大王,我好怕,我好怕啊……假如有一天,他們把我們全都暗中替換了,誰也沒法發現。我們死了都不會有人追查……大王,大王,我們怎麼辦啊?」

齊王聽了半晌,忽然展顏一笑,道:「季姜,我明白了。別哭,沒事,真的沒事,相信我。」

季姜淚眼瞟朧地看著齊王,道:「大王……」

齊王道:「好了,你睡吧,不會有事的,放心。而且我可以告訴你,將來你一定會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睡吧!」說著拉過被子給季姜蓋上。

季姜卻向里一縮,淚水未乾的眼裡露出戒懼的神色。

齊王一怔,隨即笑道:「你懷疑我是假的?我還要懷疑你是假的呢!剻徹給我看相的事我只對你說過,他說我『相君之面,位不過封侯,且危險不安'',還有呢?」

季姜心裡鬆弛下來,道:「『相君之背,貴不可言''。」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齊王輕輕拍拍她的臉蛋,道:「小丫頭,記性倒不錯,好啦,乖乖睡一覺,別胡思亂想了。」說是別胡思亂想了,哪能真不想呢?亂七八糟想了好大一會兒,才漸漸睡著,又凈是做噩夢。一會兒夢見成千上萬匹一模一樣的追風馬擠在馬廝里,自己拚命要找出真的,卻怎麼也找不著:一會兒夢見齊王微笑著看著自己,然後慢慢從頭頂撕下整張臉皮,裡面是一張青慘慘冷冰冰完全陌生的臉;一會兒夢見王宮成了荒草叢生的廢墟,只有幾隻野雞在其中漫步覓食,她站在其中,又孤單、又恐懼……五月,那個神情冷漠、面容瘦削的黑衣人又來了。

自從被剻徹提醒,季姜就對這黑衣人滿心反感。可齊王依然待他很客氣,季姜只能憋著氣氣看著。

「我主人同意了。」黑衣人道,「我把你的話轉告給他,他似乎對你發生了興趣,很願意見你一面。」

齊王似乎在意料之中的樣子,道:「什麼時候?今天能去嗎?」

黑衣人道:「可以,不過今天我們未必到得了,頂多能到海邊吧。」

齊王道:「海邊?」

黑衣人道:「我主人住在海中一個島嶼上。」

齊王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道:「怪不得你用的化名都帶一個『海''字。那我們該先到海邊哪裡?」

黑衣人道:「芝罘。」

季姜越聽越疑心。

當齊王出來吩咐人備好馬車時,季姜跟過來,悄悄地道:「大王,你別去。」

齊王道:「為什麼?」

季姜道:「我看這個滄海客有問題。」

「哦?」齊王回過頭來,「有什麼問題?」

季姜道:「他在把你往邪路上引。」

齊王道:「邪路?」

季姜道:「秦始皇出海尋仙,就是往那個方向去的。」

「唔一一」齊王若有所思。

季姜道:「大王,秦始皇東巡,到過最多的山,就是芝罘山,那上面還有秦始皇立下的兩塊頌德碑,我們齊國人都知道。他自己出海,還有派徐市、盧生、侯生他們出海求葯,也多是從這裡出發的。大王,我有種不祥的預感一一你別去了,好不好?」

齊王摸摸季姜的頭髮,又輕輕拍拍季姜的臉蛋,笑道:「別擔心,我不是秦始皇。」齊王走了,說好三五天才能回來。哪知第二天,碰巧剻徹就來找他了。

季姜吞吞吐吐地把齊王隨黑衣人出海去了的事說了,剻徹仰天長嘆一聲,道:「天意!天意!大王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了。季姜,等大王回來後,你跟他說,我不能再事奉他了,讓他好自為之吧!」

季姜拖住剻徹的袖子,焦急地道:「剻先生,剻先生,你不要走,再試試吧!你口才那麼好,如果連你都不能勸回大王的心意,還有誰能啊!」

剻徹搖搖頭,道:「不管如何精明的帝王,走到這一步,都無法挽救了。」

季姜哭著跪下道:「刪先生,你再試一次吧!你再試一次吧!」

剻徹看著季姜,嘆了口氣,扶她起來,道:「大王果然沒有看錯你,可他卻不能看清自己。唉,那你就去給我拿支竹簡來吧,我留幾句話給大王。」

季姜抽泣著拿來竹筒,看著剻徹寫完,交到她手裡。剻徹搖搖頭,嘆了口氣走了,走了一段路,忽地停下腳步,站了一會兒,迴轉身來。

季姜心中生出一絲希望,道:「剻先生……」

剻徹道:「季姜,請你順便轉告大王,以前我眼他說過的面相背相的話,並不完全是遊說的借辭。我確實學過一點相術,大王五嶽豐隆,但肩卓如刀,是大貴之中藏有大患的相。請他善自珍重吧!唉!他是我這一生中遇到的最值得輔佐的明主,可惜……」

齊王終於回來了,一臉的疲憊,什麼話也不肯多說,一進內殿,就往榻上一躺,獃獃地仰面看著屋頂。

季姜道:「大王,剻先生他……他走了。」

齊王道:「哦,是嗎?」眼睛還看著屋頂。

季姜道:「他給你留下了這個。」說完將竹簡遞給齊王。

齊王接過,眼睛一掃,往旁邊一丟,道:「咳!這個剻徹,當我在幹什麼啊!」又仰著臉出神起來。

季姜拿起竹簡,怔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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