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韓信篇 第六節

押運秦朝財物的隊伍啟程了。

季布在前,桓楚在後,於英在左,虞子期在右。浩浩蕩蕩,首尾望不到頭。隊伍中還夾雜著一批批用繩索捆連、臉帶淚痕的美貌女子。

咸陽百姓聚集在道路兩旁,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手提馬鞭的楚軍士兵來回巡邏於百姓和隊伍之間,虎視眈眈的盯著人群,不是揮鞭驅回幾個被人群擠到街上來的人。

遠方一處高台上,項羽志得意滿的看著這一切,對旁邊的范增到:「亞父,除了韓信,你就沒有別的事可說了嗎?那小子又多大能耐,把你搞得這樣成天心神不寧?」

范增到:「他的才能太可怕了,遠勝於我。一旦發揮出來……阿籍,我簡直不敢想像。」

「亞父,你能不能……」項羽猶豫了一下,「不要再叫我阿籍了?好像我永遠是個孩子似的。」

范增一怔,臉上的表情有些猝不及防。慢慢的,他的目光黯淡下去。

「是,大王。」他吃力的答道,聲音異常蒼老。

灞上,漢王劉邦的主營。

漢王仰著頭,看著眼前的龐然大物,皺著眉道:「這究竟是什麼玩意兒?樣子怎麼這麼古怪?」

張良站在一旁,搖頭道:「臣不知道。軍中的考工來看過了,他也沒見過這種東西。不過他說這上面有燒炙的痕迹,估計用的時候要生火。」

漢王道:「廢話。我也知道要生火。石室里那麼厚的一層煙灰不是明擺著的嗎?可生了火幹什麼?冶煉?煮食?烤炙?東西擱哪兒?」

張良道:「不知道。我總覺得他不會是派這些簡單用場的。」

漢王道:「那它是派什麼用場的?」

張良道:「不知道。」

漢王道:「不知道,不知道!你那麼聰明的人,怎麼會有不知道的事?你都不知道了還有誰會知道?」

張良笑了笑道:「臣可沒有說過自己什麼都知道。」

漢王背著手圍著那龐然大物轉了一圈,道:「死了一百二十多個人,就得到了這樣一個連派什麼用場都不知道的東西,這叫什麼事?我是不是還要帶著這大傢伙進漢中?聽說那棧道走起來可夠嗆!」

張良道:「正因為為它死了那麼多人,所以大王一定要將它帶上。大王你想,放置在如此隱秘的地方,又用威力如此巨大的機括守衛著的,會是普通東西嗎?」

漢王點頭道:「嗯,有理!那就聽你的。你總是給我出些稀奇古怪的主意,不過似乎每次都挺靈的。」

回到住處,天色已晚。韓信已經兩天沒睡一個好覺了,此時只覺得精疲力竭,衣服都懶得拖,就和衣往下一躺,閉者眼睛扯過被子蓋在身上。

疲勞貴疲勞,腦子裡卻還是亂鬨哄的不肯靜下來。長生樹、照心鏡、九鼎、秦始皇、東海君……一大堆荒誕不經的怪事糾纏在一起,不停的在腦海里翻騰。

很久以後,他才漸漸進入夢鄉。

在夢裡,他見到東海君。在一個巨大的黑暗的房間里。

他覺得東海君的臉有些眼熟,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卻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東海君對他滔滔不絕的講了許多話,他知道那很重要,卻一句也記不住,只是干著急。

東海君陰森森的笑著,遞給他一面鏡子。他接過來,看見鏡子里是一具白骨森森的骷髏,還在動。反過來,看見是一攤濃濃的鮮血。鮮血慢慢擴散到整面鏡子,慢慢的從鏡子里滲出來,慢慢沾上他的雙手……他恐懼的想:這是夢,這是夢,這不是真的。

他忽然想到,做夢怎麼會意識到自己是在夢裡呢?

「起火了!起火了!」半夜裡有人大喊,驚醒了他的噩夢。他睜開眼,長出一口氣。

原來是南邊阿房宮方向起的火,離這裡有好幾十里地,毫不相干。

「燒阿房攻關老子屁事!大驚小怪,擾了老子一場好夢!」幾個人憤憤地說著,又一頭鑽回營帳去睡了。

還有一些人因為反正睡不著了,索性三三兩兩站在那兒看火景,指指點點,傾訴著當年來咸陽服徭役時所受的種種苛酷待遇,言語間透出一種復仇的快意。

韓信獨自站在一旁,默默地望著那一方已被火光映成暗紅色的天空。

許久,一個聲音在旁邊輕輕地問:「有何感想?」

韓信不由自主地渭嘆一聲:「何苦呢?都是民脂民膏。」忽然警覺起來,向聲音來處望去,道:「誰?」

黑暗中走出一個人來:「鴻門一別才幾天,這麼快就忘卻在下了?」

韓信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立刻認出了來人,乃是鴻門宴上那個面貌秀美如女子,計謀卻耍的極其老練的謀士。

「原來是張先生,失敬。」韓信一拱手道,「先生是韓國司徒,又是漢王重臣,怎麼半夜三更來找我一個項王侍衛來了?」

張良一拉他的手,壓低了聲音道:「找個僻靜點的地方說話。」

韓信會意,帶著他繞到營帳後面。

營帳後停放著一車車糧草。韓信和張良在梁車間穿插行進,四周寂無人聲。最後兩人登上較大的梁車,坐在那高高的梁草堆上,周圍盡皆一覽無餘。

張良道:「鴻門一別,早就想來拜訪足下。只是沛公剛被封為漢王,整軍入蜀,事務繁多,拖著不讓我走。今日才算得閑。」

韓信道:「找我做什麼?鴻門宴一面之緣,還不值得先生如此挂念吧?」

張良看著韓信,微微一笑,道:「關中素稱形勝,有崤函之固,山河之險,此誠萬世帝王之業也,未可輕棄。」

韓信一怔,道:「你……你看到我那篇奏疏了?」

張良嘆道:「好文章啊——可惜明珠暗投了。」

韓信道:「你從哪裡看到的?」

張良道:「項伯那兒。你真夠厲害!知道嗎?當時我給你那道奏疏嚇出了一身冷汗。項王要是照你說得去做,漢王可真要永世不得翻身了。」

「那你放心吧,項王差點把奏疏砸到我臉上。」韓信說道,望向南面阿房宮的衝天大火,貪了口氣,「不定都關中而都彭城,是項王最大的失策。一著走錯,滿盤皆輸。如今也沒有什麼好談的了」

張良道:「項王有你這樣的人才而不用,才是他最大的失策。」

韓信望向天邊的火光,淡淡一笑,道:「幸好他不用。從他入咸陽以來。整個人都變了,拒諫飾非,一意孤行。照這樣下去,不出五年,天下必將為他人所奪。范增倒是忠心,看在項梁的面上輔佐他,我看早晚要被他累死。」

張良道:「那你自己呢?總要想條出路吧!你準備怎麼辦?不至於也當一輩子執戟郎中吧?」

韓信搖搖頭,道:「我不知道,這也許是天意。」

張良道:「你怎麼會這樣想?依你的才華,到哪裡不會受到重用?為什麼不試試另投明主呢?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嘛。如今是卵石,誰規定只能從一而終的?」

韓信道:「不是為了這個。我想過了,我的所學和性格,註定我這個人只能要麼不用,要麼大用。不尷不尬的偏裨將佐,我不願做,也不會做。我需要極大的權力,可又不會為了權力去鑽營,也不能忍受漫長的援例提升。然而誰會把權力交給一個毫無官場資歷的無名之輩呢?」

張良道:「有一個人也許能。」

韓信道:「誰?」

張良道:「漢王。」

「漢王?」韓信眉毛一挑,像是不屑。他料到張良會說劉邦,而且也不是沒考慮過這個人。劉邦是目前諸侯之中勢力僅次於項羽的人,可是……

張良道:「我知道,外面友人說他貪財好色、輕慢士人,可你看他進咸陽以來的作為,是這樣的人嗎?」

韓信道:「我猶豫的正是這一點。他明顯是在作偽,而且作得十分高明——你不用替他辯解,這點,你我心裡都明白。我沒說作偽不好,兵法也講究虛虛實實嘛,何況他作的又是善行。只是一個善於作為的人是最難預測的,我不幹肯定他將來會怎樣。」

張良道:「他出身布衣,將來至少不會虧待百姓吧!」

韓信看了張良一言,他懷疑這個聰明人是佯裝沒聽懂,故意拿正話搪塞自己。

張良沒看韓信,看著前方,像是回答他心中的疑問似的道:「其實,對你我這樣的人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能一展所長,何必想的那麼遠?你看,我是韓國人,就因為偶爾和他談了一次兵法,他就用盡辦法吧我從韓王那裡要走。可見至少在用人這一點上,他是有足夠魄力的。這不就夠了?」

韓信道:「我和你不一樣。你家五世為韓國相,你自己又在博浪沙行刺過秦始皇,有家世,有名聲,人人都知道你。我只是一個身份卑微的無名小卒,漢王不會把我放在心上的。」

張良道:「我和漢王有約:他先去漢中就職,我替他尋找一個能輔佐他打回關中、奪取天下的大將之才。這把劍,就是我們約定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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