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幾天後,我不禁對無所事事感到過意不去。

人類說我幫他們趕走鐵國士兵,不需要再貢獻更多,但遊手好閒,鎮日躺著,教我坐立難安。所以,我決定稍微勞動一下。

比方,挖掘地面尋找水源,或更進一步強化守護城市的城牆。我孱弱無力,從小學就最討厭體育課,但畢竟擁有四倍大的肉體,其他人類非常高興。

平常我都在政府機關努力製作文件,回家就坐在電腦前追蹤股價漲跌,如今卻像這樣勞動身體,貢獻心力,我不由得感到好笑。

不管是挖洞還是搬東西,都會引來「好棒」的讚美,受到感謝、依靠,我覺得也不賴。

連他們當中最健壯的號豪都比不過我(雖然是理所當然),總之非常爽快。孩子們的讚賞也帶給我成就感。

此外,在政府機關的工作中,協助町內會及自治會的經驗派上用場。我了解這種社群的需要。

也不是被那種快感沖昏頭——不,正確地說,我真的得意萬分,但我漸漸會去更遠的地方。我做了一個可用水衝掉排泄物的廁所,並挖一個貯存雨水的大洞,拉出一條水路到城市。以前曾在書上看到古代遺迹也有沖水式廁所,我便試著效法。

我跟號豪和醫醫雄商量建造廁所,總算完成時,他們說:「請你來啟用吧。」話雖如此,我實在沒勇氣在眾目睽睽下排便,所以婉拒了。

又過幾天,我和多姆老弟一起出遠門。

為了擴張水路,需要挖掘地面的道具,也就是需要適合挖土的棒子,所以我想去荒野找找看。

注意到時,我已迷路。可能是漸漸習慣自己的身體是巨大的,我過於自信,覺得「只要大步行走,去哪裡都沒問題」,沒留意方向就走遠。多姆老弟大概也疏忽了。我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和多姆老弟商量,他說:「我在睡覺,也不曉得路。」

雖然迷路,但沒有地圖,只能繼續走。

「啊,那棵樹滿適合的吧?」多姆老弟在我肩上悠哉地下指示,我不禁感到好笑,覺得自己像是受他操縱的機器人。

「沒錯,我們是來找東西,不是來迷路的。」我彎身撿起腳邊的棒子。拿起來確實順手,長度也剛好。但我試著挖地,兩三下就折斷。這麼脆弱,沒辦法用在挖水路上。

「前面還有很多樹枝。」多姆老弟又說。

放眼望去,地上確實散亂著一堆樹枝,我們不知不覺間來到一片杉林。

「多姆老弟,這裡是……」我彷彿受到樹林吸引。

肩上的多姆老弟抽動鼻子,望著周圍的枝葉。

「這裡是不是庫帕的森林?」我問。但現在已知庫帕不存在,所以我也不明白「庫帕的森林」意味著什麼。

「啊!」我靈光一閃。

我想到了。庫帕是不是像我這樣的人?

古時候,有人——像我這樣的普通人(以我的主觀來看),是不是曾出現在附近?然後,這一國的人偶然發現他,大受驚嚇:「那個杉樹怪是什麼!」庫帕的故事便由此而生,不無可能。

至於發光的石頭,或許是從在我眼中平凡無奇的數位相機衍生出的傳說。

那麼,年輕人幼陽說的「庫帕帶我回城裡」,實情是不是也是如此?儘管遍體鱗傷,卻能回到城裡,會不會是像我這樣的人帶他回來的?是不是偶爾會有像我這樣的人漂流到這裡?

「Cook Pine。」還沒意識到,我已脫口說出。

「什麼?」多姆老弟問道。

「以前我看過叫這種名字的樹木。」去夏威夷的歐胡島旅行時,看過高聳而形狀尖銳的杉樹。導遊介紹:「這是庫克隊長發現的樹,所以取名庫克松樹,Cook Pine。」當時,我對外形明明是杉樹,卻稱為「Pine」——松樹,感到不可思議,反射性地想起,喜馬拉雅雪松在日文里明明叫「喜馬拉雅雪杉」,但其實是松科。

「哪裡不對勁嗎?」

「沒事。」我回答,腦中卻浮現一個假設。會不會是很久以前,像我這樣因緣際會漂流到這一帶的人,注意到這種杉樹,指著大叫:「Cook Pine!」而這個國家的人誤聽為「庫帕」?

Cook Pine、Cook Pine,我反覆默念,再改念「庫帕」。有點像,又不太像,很微妙。

「咦,那是什麼聲響?」多姆老弟在我的肩上說,有些激動地抖動身體。

「聲響?」我豎起耳朵,卻沒聽到特別奇怪的聲響。風微微吹動杉林,然後是自己的呼吸聲,還有不曉得從哪裡傳來的浪濤聲,只有這些而已。但我很快發現:「是浪濤聲?」

附近有海嗎?

仔細想想,遇到多姆老弟時,我已遠離海邊。

「是海嗎?」

「什麼是海?」多姆老弟問。「這種很吵又不太吵,像古怪鼾聲的的聲響跟海有關嗎?」

他們不知道海?我赫然一驚。遇見多姆老弟的地方,也就是他綁住我的地方,同樣感覺不到海的氣息。

「海就是……」我幼稚地解釋:「有很多水的地方。」然後,我加快腳步,就像被「百聞不如一見」這句格言催趕。

森林相當廣大,我朝著海浪聲奔去。

眼前突然冒出一片沙灘,呈港灣的形狀。那裡是一片大海。

就我看來,那只是一片海岸景觀,但從未見過海的多姆老弟,或許覺得那裡潛伏著會發出鼾聲的巨大不定形生物。

多姆老弟從我肩膀跳下沙灘,散發出濃濃的警戒氣息,全身的毛倒豎。瞧他的尾巴,簡直快直衝天際。

「這就是海。我應該是從海的彼端過來的。」

「怎麼來的?鑽過來嗎?」

我邊解釋,邊四下張望,視線在右端停住。沙灘上有個白色物體,形狀像放大幾倍的嬰兒用澡盆,孤零零地擱淺,原來是釣船。跟我乘坐的釣船非常相似,或者說,那就是我的釣船沒錯。

「這是什麼?」我一走近小船,多姆老弟便從後方小跳步追著問。

「我就是乘坐這個過來的,是能在海上移動的交通工具。」

多姆老弟興緻盎然地在小船旁繞來繞去,偶爾似乎會感受到未知的恐懼,發出嘶叫聲,做出威嚇的動作,但仍繼續觀察。

我看著小船,心生一股懷念,模糊地暗想:我是何時搭船來到這裡?聽到多姆老弟提議:「你可以坐這個回家呀。」我才想到「回家」這個選項。

「是啊,也有回去的選項。」我低喃。

「那當然。你在說什麼?出了門就該好好回家,不都是這樣嗎?」多姆老弟教訓我。

「該好好回家,是嗎?」

我憶起自己應該回去的家。我已遺忘家人好一段時間,不忠的妻子是我猜忌與混亂的源頭。為了維護精神,於是大腦刻意選擇遺忘吧。

「不是嗎?不過,我們貓沒有家,若問要回去哪裡,的確很曖昧。可是,出了門就會想要回家。再說,喏……」

多姆老弟高高躍起,跳進小船。說是小船,也只是一個如細長狀洗臉盆的物體附上引擎般的簡單小船,但尺寸畢竟是配合我,在多姆老弟眼中非常巨大。光是跳進小船,或許他便彷彿踏入一棟小屋子。

「喏什麼?」

「喏,複眼隊長和庫帕的士兵不也回來了?」

「是啊。」他們平安歸來,確實如此。複眼隊長來找過我幾次,他與我透過多姆老弟的描述想像的人物形象相去不遠。只有一隻眼睛十分銳利,刻畫在嘴角和眉頭的深紋有著克服重重難關的強勁,卻沒有讓對方萎縮的狠勁,我不禁聯想到默默投入工作的老師傅。他的話不多,看到我也僅有些微驚訝,便開口道謝:「感謝你為我們趕走鐵國士兵。」

睽違十年回到故國,總算能夠表明身分,他卻不怎麼開心。比起成功復仇的快感,恐怕更感到強烈的虛脫。他大概是在想那些無法帶回來的庫帕士兵吧。

「你成功了呢。」初次與複眼隊長見面時,我不知怎麼起話頭,於是曖昧地說道。

不知是自嘲還是難為情,只露出一眼的他忽然展露笑容,回答:「是啊。」

「你現在心情如何?」我問。「琢磨不透哪,不過……」他應道。

「不過?」

「看到同伴回到原來的家,與家人擁抱,我覺得很好。家果然好。」

我覺得他的感想非常單純、率真。

多姆老弟在小船里抬起頭,對我說:「你坐這個回去怎麼樣?」

「咦?」

「你也不能一直待在我們國家吧?」

是嗎?這句話猶如當頭棒喝,我甚至沒餘裕去想這件事。

「可是,不確定回不回得去。」

我的小船捲入風暴,不知經緯和路徑,隨波漂流到這裡。不是說循著原路折返,就回得了家。

「如果不能確定,你就不回去嗎?」多姆老弟不是在挑釁,只是單純地提出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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