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由於那恭敬的語氣,感覺老鼠比我聰慧許多。天地彷彿瞬間逆轉。

我們獵捕老鼠。所以老鼠是低等的。這真的是正確的看法嗎?

老鼠比貓低等,這究竟是誰決定的?

「但是,重新省思後,我們得到新觀點。」正中央的老鼠朝我走近一、兩步。「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事,真的是理所當然嗎?一直以為是宿命而接受的角色,真的無法扭轉嗎?如同忍受大雨和暴風,對於眼前的不幸,我們只能逆來順受嗎?不,不是這樣的,並非毫無可能,我們已覺醒。過去,面對巨大的岩石,我們只曉得繞道。由於害怕、恐懼、不敢正視,我們選擇繞道。不過,我們決定換個觀點,意即『應該先推推看』。試著動手推,岩石或許會移動,最糟就像嵌在地面的山,一動也不動。總之,先推推看再說。」

「你們口中的推石頭,就是設陷阱抓我?」

「非常抱歉。可是,不調整一下立場和力量的差距,實在無法對話。」

「那是強人所難。」我解釋。「一看到你們,我們就無法剋制衝動。不是心懷惡意,更不是故意作對,而是原始的本能。你們懂吧?」雖然相當自私,不過我只能坦白。「或許聽起來很不負責任,但我們也不懂為何想獵捕你們。即使你們要求停止,我們也不曉得該怎麼辦。」

站在正中央的老鼠沉默片刻。

其他老鼠與身旁的同伴竊竊私語,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

「話說回來,為何找上我?」我有些疑惑。「城裡多的是貓,為何獨獨把我騙到這裡?。」

上當、落入陷阱,我感到十分屈辱。

「只是碰巧。」老鼠答道。「好不容易完成陷阱,在思考要選擇哪只貓對話,恰恰看到你。」

碰巧被選上、誰都無所謂——聽到這個答案,我既不失望,也不覺得特別倒霉。

「你們有代表嗎?」老鼠問道。

「咦?」

「貓族的代表是誰?」

「想都沒想過。」

理所當然,城裡還有其他貓。有年輕的貓,也有上了年紀的貓;有公貓,也有母貓。選一隻貓當代表,那會是誰?我頭一個想到庫洛洛。不過,大夥願意去他那裡集合,聽從他的指示嗎?好像不可能。

我們會聚在一塊說話,那純粹是對等地聊天,根本沒想過要達成任何共識。簡而言之,就是幾隻貓一起發發牢騷,想到什麼說什麼,對別人根本沒興趣。我這麼向老鼠解釋。

「原來貓是這樣的嗎?」老鼠頗為驚訝。

或許它是想說:原來你們是一盤散沙?

「不好意思,貓都是這副德性。」

「那麼,請轉告其他的貓,今後不要再攻擊我們。」

「我剛才解釋過,實在很難。」我正想回應,老鼠卻搶先開口:

「下次就是石頭了。」

我抬起頭。雖然黑暗掩蓋夜晚,但樹榦與枝極化成更漆黑的影子存在其中。然而,再上面是何種情形?真的放了石頭?隨時都會砸下嗎?看不出來。不過,應該不是虛張聲勢。老鼠的語氣是認真的,不像開玩笑。雖然我不清楚老鼠懂不懂開玩笑和幽默。

石頭攻擊,具體會是怎樣?

掉下一顆小石頭,敲個一下——想必不僅僅如此。

會很痛嗎?不。搞不好不是喊痛就結束的程度。也可能感到疼痛的瞬間,已變成一團肉醬。

恐懼之前,我更感到疑惑:這些老鼠抬得動那麼大的石頭嗎?

接著,我腦中浮現人類利用繩索,搬運砍下來的大樹的情景。只要齊心協力,孜孜矻矻地去做,即使是困難的大工程,也能成功完成。

「可是,我不認為這是一場有意義的對話。」我拚命佯裝冷靜,以掩飾我的窘迫。

「什麼意思?」

「你們希望我保證貓不會再襲擊老鼠,還出言威脅我,不答應就扔石頭下來。」

說完我才想到,萬一他們反駁「咱們老鼠平時的遭遇更凄慘」就糟了。

「不這麼做,就無法站在對等的立場交談。」老鼠接著道:「我們平時的遭遇更凄慘。」

「啊,我猜得真准。」

「我們只是走在屋子裡,就會被貓開膛剖肚。」

我端詳起自己的前腳。確實,我也干過那種事。

「所謂的『沒有意義』,不是那個意思。即使在這裡說『我保證貓不會再襲擊老鼠』,也無法確保其他的貓會遵守。就算我當場承諾,讓你們放了我,今後仍可能毫不在乎地繼續獵捕你們。」

老鼠聞言,一陣騷動。他們左右張望,交頭接耳。黑暗中,小小的團塊倉皇地移動。

他們在討論什麼?觀察他們的互動,我想到一點。

難道老鼠根本沒想過我會撒謊?他們是不是根本不曉得,世上有毀約、不守信用的情況?

看著眼前老鼠的反應,感覺得出他們極端不知變通與笨拙。

不久,中央的老鼠開口:「我們認為,只要你願意答應,就會守信用。」那隻老鼠旁邊有一隻體型稍大的老鼠,毛色比其他老鼠更深一些,讓我有點在意。「你會守信用嗎?」

想平安度過危機,就不能太不講情面。話雖如此,我也不曉得是否該拍胸脯擔保。我能想到的計策不多。

「我保證,從此以後絕不攻擊老鼠。這一點我立刻就能答應。」儘管懷疑自己真能抗拒來自太古的指令嗎?但我只能這麼說。「可是,我不知道其他的貓是不是也會答應。畢竟我不是他們,而他們又不在這裡,無法商量。」

「那怎麼辦?」

「晚點見到同伴,我會跟他們談談,說服他們不要再攻擊你們。如果是這樣的條件,我能夠承諾。」

老鼠再度陷入沉默。一陣風拂過,嘆息般的觸感撫過我的毛和鬍鬚。黑金蟲從我頭上「咻」地飛過。噢,好可怕。

此時,不知何處傳來人類的話聲:「這網子般的玩意是什麼?有隻貓困在裡頭。」

一名士兵替我拉開身上的網子。在夜色中看不清楚,不過他的臉依舊塗著顏料。不打算洗掉嗎?還是他們沒有洗臉的習慣?

「是孩童做的網子嗎?」士兵納悶道。

「做網子幹嘛?」

「抓貓之類的。」

「抓貓幹嘛?」

「天曉得。真可憐,喏,出來吧。」士兵拿刀子俐落地切斷藤蔓。

成功逃脫的我理著毛。雖然很感謝士兵的搭救,但也想表現出「其實我的處境沒那麼危急啦」的從容。這種愛唱反調的心態,不知是所有貓的天性,還是只屬於我的個性。我以後腳搔搔耳後,看著從身上四處飛散的毛。

逃脫的安心感並未立刻湧現。

我尋找老鼠的蹤跡,卻沒瞧見半個鼠影。大概是察覺人類接近,早就一鬨而散。

黑金蟲仍在空中飛舞,但我已能自由行動,便感覺沒那麼恐怖。

士兵和另一個人說:「原以為今天就能結束。」

「誰教天不從人願。」

我抬頭仰望,確認那個人的長相。他倆普通地交談,我有點驚訝。由於是打敗這個國家的敵人,我以為是冷血、用武器殺人的恐怖集團,但聽著他們的對話,又和這個國家的人類沒兩樣。

兩名鐵國士兵站在黑暗中低聲聊天,偶爾發出笑聲,我更是詫異。冷酷無比的士兵也會打諢說笑嗎?

「晚到的那匹馬是我們丟下的嗎?」一名士兵說。「那馬突然跑來,上面卻沒坐任何人。」

「或許吧。也可能是某人騎來,然後躲在某處。」

「煩哪,老碰上意料之外的情況。」

提到那姍姍來遲的馬,鐵國士兵似乎也頗為困惑。難不成真是透明士兵騎來的?

「繼續巡邏吧。」一個人說著,邁出腳步。

「萬一看到城裡的人,要怎麼處置?我可能會忍不住。」

「不忍住,先前的努力都會化為泡影。」

他們也為食慾和性慾等各種慾望煩惱著。驀地,我想起剛剛那個無法剋制慾望、意圖強暴枇枇的士兵。雖然不曉得他先前的努力是不是變成泡影,但他挨了獨眼兵長的罵。

目送持槍的兩人離去,我伸個懶腰。先伸出前爪,身體往後拉,再把重心往前移。所有關節舒展,彷彿感受到血液流過全身。

我不禁打起哈欠。

鐵國士兵進佔的第一天結束。

朝城市西北方前進,第三條圓道旁有座飼養牛羊的畜舍,我睡在稻草堆旁。看著對城裡局勢一無所悉的羊群悠哉打呼,我想著「你們未免太悠哉」。但論悠哉,我們貓是五十步笑百步吧。

我擔心著黎明會不會到來。沉入黑暗的這個國家,會不會永遠陷在夜色中,變成夜之國?我無法不憂慮。

睡醒一看,天色已亮。即使國家戰敗,敵國士兵殺死國王,人們的心情沉到谷底,早晨依舊會造訪。

伸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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