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妖弓之箭 第三節

十二月二十一,清晨。

阿蘇勒在北都城的城牆上向北眺望。這是這個冬季里難得的晴天,晶瑩的雪反射著朝陽的光輝,平靜得讓人感覺不真實。以往逢上冬季里的這種日子,北都城裡的大貴族們都牽出獵狗和駿馬,帶著奴隸們出去狩獵,稱作「冬狩」。冬狩與其說是為了獵物,不如說是為了在難得的暖洋天里活動筋骨。阿蘇勒小時候最喜歡冬狩,他被放在父親的馬鞍上,看著身邊的人錦衣駿馬,高張旗幟,弓袋裡露出金或者銀包角的好弓,馬鞍插袋裡成排的長尾羽箭也顯得特別威風。獵狗歡快地跑前跑後嗅來嗅去,男孩子們縱馬比賽,馬後總是傳來大人的呵斥。

現在回想小時候的事,有種做夢的感覺。

他微微眯眼,側著陽光照來的方向,眺望視力所及的最遠處。在這樣的天氣下,他可以看到大約五里遠近。五里外有些模糊的影子,似乎在雪地里來往逡巡。

「不花剌,你能看清么?」阿蘇勒問身邊的鬼弓首領。

「是白狼,大約幾十匹,他們在啃屍體,沒有人。」不花剌說,他的目力遠比阿蘇勒要好。

「這幾天一直都有狼來吃屍體么?」

「晴天的時候幾乎都能看見,少的時候幾十匹,多的時候百十匹一起。我們的斥候冒險出城看過,被啃過的屍體都不成樣子了,狼喜歡吃內臟,就把屍體一具具地撕開。」不花剌說。兩天之前,大君命令他和他的鬼弓接受阿蘇勒大那顏的命令,不花剌沒反對,雖然他有些擔心這少年戰場上的經驗不足,不過他也相信這位大那顏的勇氣,而且莫速爾家的兩位鐵牙武士巴赫和巴夯都當即表示了絕對的支持。

阿蘇勒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不花剌猶豫了一會兒,「大那顏問大君要了鬼弓和一萬騎兵,大君同意了,不花剌就一定聽大那顏的軍令。但我們至今都不知道大那顏的戰法,心裡不安靜。木黎將軍在台納勒河邊的一戰,出動青陽幾乎十萬騎兵,還是沒能取勝,我們現在只有一萬騎兵和一千鬼弓,大那顏準備怎麼辦?若這是秘密,大那顏不告訴我也沒事。」

「我可以告訴你。」阿蘇勒平靜的說,「只靠一萬一千人我沒有把握擊敗白狼團和朔北騎兵。」

「那然後呢?」

「但我有把握殺一個人,」阿蘇勒轉頭看著不花剌,「我要進行一場刺殺,目標是朔北狼主。」

不花剌微微一怔,「刺殺?」

若不是阿蘇勒那雙靜如止水的眼睛,不花剌幾乎以為這是個玩笑,哪有浩浩蕩蕩的萬人大軍去執行一場刺殺的?

「在東陸戰術里,這被稱作『穿心』。」阿蘇勒說。

不花剌搖搖頭。草原上英雄對決,講究的是一個「勇」字,馬一拍刀一舉,一往無前,要說戰術是老祖宗從狩獵里總結出來的經驗,沒有太多的名頭。不花剌也跟其他將軍一樣,靠著幾本東陸流傳過來的兵書自學過幾年陣法,不過最後也只是從圖紙里隱隱約約抓到了點皮毛,精深的東西他不懂。

「求教大那顏了。」他只好說。

「其實很簡單,風炎皇帝第二次侵入北陸,用的就是『穿心』的戰術。那時候我們草原人仗著馬快,以游騎戰術著名,風炎皇帝如果要不斷地應付我們的游騎騷擾,推進的速度就會大大地變慢,所以他選擇的辦法是不管,令他麾下『羽林上將軍』蘇瑾深帶領全軍精銳走了幾乎一條直線向著北都推進,如果當時真被他以穿心戰術攻下了北都,其他部落可能都會投降了。」阿蘇勒說,「朔北狼主對於朔北軍的號召力和當時青陽部對於草原上各個部落的號召力是一樣的,以我的判斷,只要我們殺死狼主,朔北軍就會軍心潰散,不戰而逃。」

不花剌想了一會兒,「大那顏的意思,穿心之陣是靠速度,借著新上陣的銳氣直接沖入對方本陣,斬殺敵酋。可是蒙勒火兒幾乎時刻都跟他的三千狼騎兵在一起,除了薛靈哥種的戰馬,其他的馬見了狼群就會驚恐地四處奔逃,隊型就亂了。」

阿蘇勒點了點頭,「我想到了,白狼團的最大優勢還不是戰鬥力,而是馬天生怕狼。我曾經到過台納勒河的西岸,看了一眼那個戰場,昨夜我把整個地形畫成了圖。」

他從懷裡掏出一張光板羊皮,向不花剌展示那張手繪地圖。他繪製地圖的本事傳自息衍,息衍又是跟白毅學的。白毅可以把整個殤陽關乃至於周圍的山川河流一齊繪製成兩人高的大圖,阿蘇勒有白毅三四成的本事,整整一張羊皮上被標滿了記號,涵蓋了台納勒河直到北都城一帶的地勢。

他在地圖上指點台納勒河的西岸,「當時的戰場在這裡,從台納勒河往西不過一里。白狼團出擊之前,我們的騎兵有絕對的優勢,白狼團進入戰場後,我們在人數上依然比對方多了兩萬人。我們第一陣輸,輸在沒有事先覺察白狼團的埋伏,中伏之後武士們心裡畏懼了,戰馬也怕狼,他們還沒有近身,我們的軍心已經潰散。」

「馬兒怕狼,那是天性,何況是白狼團的狼。」不花剌說,「當時我看見那些狼,心裡也涼了,想這下子是完了。」

「我在東陸曾遇見過同樣的事,大群的戰馬失去控制,和發瘋一樣。但是一位東陸將軍發現只要把馬的耳朵塞住,就可以讓馬安靜下來。」阿蘇勒看著不花剌的眼睛,「我們要蒙住馬的眼睛,塞住它們的耳朵,把它們的鼻子也纏上,讓戰馬只聽從武士的指揮,一路前沖。」

「那樣馬豈不成了瞎子?」

「我們要的就是瞎子,」阿蘇勒把兩枚綠色的藥丸放進不花剌手心,「將軍一定明白,要在戰場上活命,害怕是沒有用的。東陸將軍們說,沒有死志,難覓生門!」

「沒有死志,難覓生門?」不花剌看著阿蘇勒的眼睛,默默地念叨這句話,點了點頭。他把藥丸湊到鼻子邊,聞到一股泛著腥氣的香味。

「昨天晚上做的,用女人的香粉,混合了面和一些魚腥草磨的粉,放進馬的鼻孔里,每個鼻孔一顆,再裹上紗布,能把一切味道都吸掉。」阿蘇勒說,「出擊之前,你的每個人都會得到兩顆。」

不花剌在手心裡把玩那兩顆藥丸,目光忽然一閃,「大那顏單獨把我叫到這裡來,解釋戰法,給我看這些藥丸,是有原因的吧?」

「當然有,」阿蘇勒平靜的說,「因為在我的戰法里,最後殺狼主的人是你。」

「我?」不花剌瞳孔放大,感覺到全身的血流加速了。

阿蘇勒看了他一眼,從袖子里摸出一截炭筆,在光板羊皮的背面勾畫陣形,「我會以矢形陣出戰,大汗王帶五千虎豹騎為左鋒,木亥陽帶三千虎豹騎為右鋒,居中的是從奴隸和牧民里新招的騎兵,他們組成這支箭矢的箭桿,巴赫將軍帶領三千騎兵在陣後組成它的尾羽,隨時準備馳援。」

不花剌搖頭,「中間是新軍?那些奴隸和沒有受過訓練的牧民?他們一看見狼撲過來就會嚇得隊形混亂,只能任朔北部屠殺!」

「朔北人也會發覺這一點,左鋒和右鋒雖然人數不多,但都是精銳,一時間很難吃掉,中軍確是實力不強的新軍。他們會選擇用騎兵從左右翼包抄,把新軍組成的箭桿……」阿蘇勒從不花剌的箭壺裡拔出一支箭,拔出小佩刀削為兩截,「從中斬斷!而後把我們的軍隊分成兩部包圍,他們的兵力佔優,足以做到這一點。」

不花剌點點頭,「若是我是朔北部領軍,我也會這麼做,避開左右鋒的銳氣,騎兵迂迴,從兩側交叉斬切中軍。」

「那是我所需要的,」阿蘇勒把那個鋒矢陣的前半截「箭桿」描粗,「我會把大君交給我指揮的一萬精銳騎兵隱藏在中軍的前一半。他們斬斷『箭桿』之後,會首先集中兵力吃掉較弱的後半截,這會佔用他們的多數騎兵。那時候,左右鋒向兩側裂開,這一萬精銳騎兵會暴露身份,從正面全力刺穿敵軍,直指敵軍陣後的呼都魯汗。」

不花剌看著那陣形圖,心裡一動,「明白了,這時候這陣就不再是箭矢,而是一條毒蛇,那一萬騎兵就是蛇信!」

「不,蛇信還不在那裡,」阿蘇勒指著左鋒,「真正的蛇信隱藏在左鋒下,你的一千名鬼弓隱藏在九王的虎豹騎後,當一萬精銳騎兵就要刺穿敵軍的陣心時,白狼團一定會出擊,就像在台納勒河邊一樣。他們總是會走側翼,從側面直插我們的陣心,戰馬畏懼馳狼,他們再明白不過,來時會非常有自信,決不考慮防禦,只是進攻、進攻、一味的進攻!他們會選擇九王一側,因為『青陽之弓』的敗退會逆轉整個戰場的形勢。而狼主會親自帶領白狼團,這時候沒有得到藥丸的虎豹騎會後撤,左鋒會裂開,僅剩下你的一千個射手。你會發動最後的攻勢,帶領全部人向狼主馳射,那時候他的騎兵要麼在圍攻『箭矢』的後半截,要麼就和我們的一萬精銳苦戰,白狼團和騎兵被隔開了,你有一千個善於射箭的男人,而且不怕他們的狼,狼主會非常吃驚地發覺你就在他不遠處,你有足夠的機會殺死他,你的一千人每個瞬間都能射出一千支箭,把它們全部指向狼主吧,只需要一箭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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