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妖弓之箭 第二節

北都城外,雪深沒膝,蒙勒火兒坐在一張狼皮上,看著他的狼在遠處啃食一具僵硬的屍體。

呼都魯汗走到父親背後,「我們抓住了一個想靠近城牆的青陽人,看起來好像是青陽派出去的使者。」

「帶到這裡來。」蒙勒火兒下令。

兩名狼騎兵押著年輕人來到蒙勒火兒面前。年輕人大約十八九歲,一身樸素的牧民衣裳,可那雙白皙細長的手暴露了他的貴族身份,脖子上用銀鏈子掛著一件造型詭異的玩意兒,像是兩片墨晶磨成的圓形薄片,套在精巧的金屬細框里。大概是從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要和朔北狼主這樣的惡魔面對面,這個纖弱的傢伙抖得像是一根被撥動的琴弦,臉白得像紙,魂兒都被拎走了似的。

蒙勒火兒出人意料的平靜,看了他一眼,「阿摩敕,你是沙翰·巢德拉及的學生。」

阿摩敕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覺得自己只是個小人物,連老師都說他的天賦差得離譜,將來能否繼承大合薩的地位都不知道,可草原上令人恐懼的朔北狼主卻僅用一眼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我叫我的兒子呼都魯汗去了解北都城裡哪些人我需要注意,我的兒子告訴我說沙翰還活著,他說自己有個出色的學生。我了解沙翰這個人,他看中的學生我會留意。」蒙勒火兒完全明白阿摩敕的驚疑,「你的裡衣領口說明你是個巫師,還有你脖子上的透鏡。」

阿摩敕低頭看自己的領口,才覺察到自己雖然罩上了牧民衣裳,裡衣卻還是巫師特別的五彩領子。

「你從哪裡來?」蒙勒火兒一邊問,一邊望著他的狼,像是牧人看著羊兒吃草。

「瀾馬部。」阿摩敕低下頭。

「你是去求援的,瀾馬部願意為了擁戴沒有經過庫里格大會的大君而派出援軍么?」

阿摩敕猶豫了很久,低聲說,「瀾馬部說願意派出援軍,但是雪地會阻礙進軍的時間。」

「這樣的天氣,瀾馬部的營地到這裡怎麼也得走一個多月吧?」蒙勒火兒隨意地說,「他們的騎兵很好。」

阿摩敕不敢接話。

「你覺得青陽可以取勝么?」蒙勒火兒用一塊磨石打磨他的青銅大鉞。

阿摩敕看著那柄森嚴可怖的武器,眼睛裡滿是驚惶,憋了很久,搖了搖頭。

「去城下勸說你的族人們投降,告訴他們沒有援軍回來救他們。我不會傷害他們,我只要北都城。在我還沒有決定要屠滅這個城市前,你這麼做是救他們。完事之後無論他們是不是開城投降,我都給你一百個牧民,三千隻羊和五個漂亮的女人,以後你當我的巫師。」蒙勒火兒淡淡的說。

阿摩敕渾身哆嗦,木愣愣地看著那柄那柄大鉞的利刃,聽著磨石擦擦地響。呼都魯汗有些不耐煩了,走到他背後,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聲。

阿摩敕驚得跪倒在雪地里,慢慢地俯身行禮:「我知道了,讓我去勸勸他們,可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聽我的。」

「試試看吧。」蒙勒火兒揮手讓人帶走他,「如果你沒能說服他們,我只是要多費點心思砍下他們的頭來。」

阿摩敕被狼騎兵押著在雪地里走了很遠,聽見背後遙遙傳來蒙勒火兒的囑咐,「呼都魯汗,派人跟著他,如果他耍什麼花樣,就殺了他。」

他腳下一個趔趄,幾乎摔倒,被一名狼騎兵抓雞仔一樣拎了起來,雙腳虛浮著繼續前行。

北都城北門,大合薩提著袍角慌慌張張地衝上城牆。豹子旗下,不花剌眯著鷹眼眺望,手把長弓,弓上搭著一隻黑羽箭。

「那是你的學生阿摩敕么?」不花剌微微偏過頭,以眼神示意大合薩。

大合薩扶著城頭的垛堞看出去,距離城牆兩百餘步,一個年輕人被兩個精悍的朔北武士押著跪倒在雪地里,把頭埋在雪裡。

「朔北人說他是你的學生,大概是讓他來勸降的。」不花剌低聲說,「我不想聽見任何人勸降,青陽部沒有那種懦夫。請大合薩告誡他,不然我就用我的箭告誡他。」

大合薩的肩膀微微一震,默然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氣,「阿摩敕,是你么?」

那個年輕人從雪裡抬起頭來,一張清秀白皙的臉上寫滿了驚惶,頭髮散亂,眼神迷茫。大合薩覺得一股血湧上來,幾乎失足跌倒,他的老眼不算犀利,卻也看清楚了,那就是他派出去求援的學生。

他咳嗽了兩聲,嘶啞地對外喊,「阿摩敕,不花剌將軍說……青陽部沒有懦夫,讓我告誡你,不然他就用弓箭告誡你……阿摩敕你要記住啊!」

他用顫抖的手捂住自己的頭,眼淚涌了出來,划過臉龐,在寒風裡幾乎凍成冰渣。不花剌瞥了他一眼,默默地張開長弓。

阿摩敕身後的兩名朔北武士,一人上前一步,把一面蒙著牛皮的盾牌豎在阿摩敕的前方,另一人拔刀押在阿摩敕的後頸里。

「站起來,告訴他們!」朔北武士低吼。

阿摩敕默默爬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雪塵,抬頭看著城頭的老師和數百名青陽武士。

「青陽的族人們……」他的聲音顫抖著,卻分外嘹亮,在雪地里傳出很遠,「我去了瀾馬部,還去了九煵和沙池部,為大家請求援軍……」

他的眼淚也涌了出來,和城頭的老師一樣。

「他們都答應了!援軍會來的!不要投降!」阿摩敕忽然用撕裂般的聲音大喊。這個纖弱的年輕人不顧一切前撲,以肩膀撞退了持盾的朔北武士,發瘋般向著北都城門奔跑。持刀的朔北武士完全沒有預料到這個變化,但一瞬的錯愕之後,他立刻提刀撲前,揮刀劈向阿摩敕的後背。可不花剌的錯愕更短,黑羽箭尖嘯著離弦,持刀的朔北武士像是正面被人擊中一拳,跌跌撞撞地往後退了幾步,低頭看著插入自己心口的羽箭,慢慢跪倒在雪地里。

「該死的青陽人!」不遠處眺望的呼都魯汗大怒,「殺了他!」

他背後數十名朔北騎兵同時開弓,瞄準那個在雪地里跌跌撞撞的人影。

「援兵會來的!援兵會來的!」阿摩敕奔跑著,狂呼著,揮舞手臂,頭髮散亂,像是個瘋子。他撲向北都城的城門,淚花四濺,彷彿傷心的孩子撲向母親的懷抱。

「阿摩敕!快啊!快啊!」大合薩狂吼。但是沒有用了,他們之間有兩百步遠,阿摩敕跑得再快,又怎麼快得過羽箭?

一匹馬從呼都魯汗背後閃出,那是朔北狼主蒙勒火兒·斡爾寒本人。他按在一名武士的小臂上,把舉起的弓按了下去。朔北武士們都愣住了,面面相覷,慢慢地鬆開了弓弦。

「真是個有意思的年輕人,我很欣賞他的勇敢。放他進城,他能帶給青陽人的一定是壞消息,青陽最後的希望也會斷絕。」蒙勒火兒淡淡地說。

「壞消息?」呼都魯汗不解。

「他想騙我們,說瀾馬部會派援兵來救北都城。可他還太年輕,眼睛裡藏不住。他沒能請來援兵,一個都不會來。放他入城,他會把這個壞消息傳給郭勒爾的兒子。青陽人只會更加恐懼。」蒙勒火兒撥轉馬頭,放任馬兒漫步離去。

「你說各部落都拒絕派出援兵?」比莫乾的聲音顫抖。

金帳里,將軍們和貴族們懷著狂喜聚集而來,卻覺得被一盆冰水淋在頭上。金帳外面,援軍即將到來的消息在武士、奴隸、牧民的嘴裡跑馬般地傳播著,原本死氣沉沉的城市忽地振奮起來,無數人在不同的帳篷間鑽出鑽入。可準確的情報卻完全不是這樣。

阿摩敕裹著羊皮氅,臉色慘白,止不住地哆嗦,「他們都說雪太大了,援兵派不出來,瀾馬部還說……還說這是盤韃天神給青陽降下的劫難,青陽需要自己承受。」

比莫干沉默了,所有人都沉默了。幾十年來,北都城裡的大君第一次被整個蠻族拒絕了,他的命令和請求不再通行草原。比莫干感覺到沉重至極的無力感幾乎要把他壓垮。

「我聽說達德里大汗王的子孫在瀾馬部重新得勢,他們對老大君誅殺達德里大汗王的事非常記恨吧?」九王低低地嘆了口氣。

「可是阿爸也是迫於無奈……」比莫干說到這裡收住了。就算那時候老大君是再三權衡才忍痛對曾經全力支持自己的達德里大汗王下了手,可又怎麼能對人說作為盤韃天神選中的人,卻要違背自己的意願做出什麼事來?

「其實我已經猜到了,只是想試試。」大合薩說。

「那些人想看看朔北人攻進北都城么?北都城的主人換成了朔北的惡狼,對他們又有什麼好處?」比莫乾的聲音裡帶著怒氣。

「大君,其實北都城的主人是我們青陽對他們也說不上有什麼好處……他們是覺得青陽要輸這一場仗,就算是不輸不贏,青陽也會重傷,再沒有兵力去討伐他們了。」大合薩搖了搖頭。

「是說整個草原都覺得我們會輸掉這場仗么?」比莫乾的聲音微微顫抖。

無人回答,金帳里一片死寂。

阿蘇勒騎著驪龍駒,默默地走在雪地上。他的背後是一輛馬車,馬車裡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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