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HREE 秋/西 第九章

下午三點過後,雖然我們幾個唐突來訪,但是東堂還是表示歡迎。

「歡迎。」當然了,她的臉上依然是沒有一點笑容,有如陶瓷藝術品一般細滑的臉蛋上毫無表情。

「請進。」雖說她只說了這麼一句,不過我們還是能判斷出來,這是一種表示歡迎的態度。

東堂的母親從玄關走出,熱情地說道:「歡迎歡迎。」因為她和東堂長得簡直一模一樣,這便會給人一種奇妙的感覺:似乎東堂的媽媽表現出了東堂的內心,或者她是東堂的心靈翻譯。「怎麼了這是?突然過來。」東堂質問走進客廳的我們。

「我們剛才一直在麻將館裡來著。」我把事情的經過向她說明,「回來的路上,小南突然說『我要看大狼狗』。」

「不好意思。」小南縮著脖子說道。話音剛落,庭院里的狼狗叫了一聲,好像聽懂了我們的對話似的。門帘的另一側有一個黑影團坐在地,像個成年人似的。小南一掀開門帘,只見狼狗正朝這邊望著。

「這狗可聰明了。」東堂的母親微笑道。她說話的語氣,就像她為我們端到桌子上的紅茶所散發出的香氣一般,品位極為高雅。她站起身拉開玻璃拉門,微風陣陣吹人屋來,將門帘卷了起來。狼狗搖著尾巴湊了過來,東堂的母親使勁兒地撫摸著它的腦袋。那股熱情的勁頭,就好像這隻狼狗已經在家裡養了好幾年似的。

「你爸爸不反對吧?」我問東堂。

「一點也不。」東堂立刻回答道,「我媽說:『我要養只狗。』我爸回答:『挺好,我也覺得這樣很好。」』「他什麼時候都會這麼回答的。」東堂的母親一臉愉快地說道。她摸著狼狗的脖子。對著自己恩人西嶋低聲咆哮的狼狗,實在是滑稽。

關上玻璃拉門,我們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這是一間十分寬敞的客廳。L字形的沙發很大,我們所有人坐下以後仍然留有空餘。我們開始東拉西扯起來,什麼剛才在麻將館碰上了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山田以及他那奇怪的興趣啊,小南和鳥井是同一所中學畢業的啊,反正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山田裝模作樣,自以為很了不起似的,不就是照片合成嘛,有什麼啊。」西嶋生氣地說道。

過了片刻,東堂的母親問道:「在麻將館的那桌麻將最後誰贏了?」我心想,她怎麼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呢?看來她也是個鐵杆麻將愛好者。

「我年輕的時候打麻將可厲害了。」東堂的母親一臉興奮地說道。

小南可要比您想像的還要強啊,我說道。

「既然這次機會難得,咱們打打試試吧。」她向我們下了戰書。

我吃了一驚:剛才在麻將館泡了半天了,還要打啊?不過一時半會兒我又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拒絕她。等我回過神的時候,我們已經圍坐在和室的暖桌旁,「嘩啦嘩啦」地正搓著一副年代久遠的老麻將牌了。

東堂這次沒有打。東堂的母親和我、西嶋以及小南一起說好先打半庄。雖然麻將館的自動麻將桌很方便,用起來也很愜意,但我個人還是喜歡這種傳統的洗牌方法——我覺得用手洗牌更讓人有一種參與感。

或許東堂的母親也抱有和我一樣的想法,她說:「現如今都是自動的了吧。我年輕的那個時候啊,都是這樣用手洗牌的。麻將真是一種變幻莫測的東西啊。」

「變幻莫測?」

「麻將里有運氣、牌勢這種東西吧。自己怯弱的話,運氣就會一直減退,一鼓作氣的話,運氣便會源源不斷地噴湧出來。我也算很有經驗的了,比如你已經贏了很多、覺得不好意思再贏人家的時候,只要好心放過別人的『放炮 』,你的牌勢便會越來越差。你的整個牌勢就變了。」

「您說的是,確實有運氣存在。」西嶋極為贊同,「阿姨,我也是這麼想的。麻將就像一條毒蟲,是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生物。」

我心想,他下句話又該批判我了。我做好了心理準備。

果不其然,他說來就來了:「這個北村啊,他說麻將里沒有運氣,只是概率問題,不管運氣好還是不好,反正都是本人自己說的。不過他這種看法顯然不可能。」

「不過實際上,麻將只是一個選擇與可能性的問題啊,牌勢和運氣什麼的怎麼能夠相信呢?」我說道。

「但是我相信牌勢和運氣是存在的。」東堂的母親的話很爽快,不過聽起來卻力道十足,「於是,我覺得這牌也擁有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量。」

「牌?您是指物質層面的牌嗎?」

「大家的期待、希望以及祈禱,要不就是咒罵、悔恨,都通過手指傳到了麻將牌里。我是這麼看的。因此,洗牌的時候,麻將牌會因為這些奇怪的力量而偏離。」

「這和出老千的意思不一樣吧?」小南問道。

「當然了。這是自然而然的偏離。最近開始流行的電腦麻將就又不一樣了。當然了,雖說電腦麻將里使用的牌數一樣,規則也相同,但概率卻是不會變的。不實體麻將牌打,就感覺不到麻將的那種特有的運勢和毛骨悚然。」

「看,我說什麼來著?」西嶋像砍下了鬼的首級 似的對我說道,「北村你那種無色無味的概率論是無法解釋蘊涵在麻將里的精髓的。」

知道了知道了,我老老實實地承認道。當然了,我這麼說,一方面是因為我嫌西嶋太煩人了,另一方面是因為,我在目睹了小南壓倒性的強大以及西嶋莫名其妙的慘敗之後,不得不承認麻將里確實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存在。雖然我並不是高舉雙手對此表示贊成,但也沒做好心理準備去否定它。

東堂的母親不但會說豪言壯語,麻將打得也是有板有眼。與其說是強大,不如說是巧妙。或許是抓完牌後就作出了明智的決定,她的聽牌速度簡直是鶴立雞群。東堂的母親在東場的第二局和第三局接連打出滿貫。

不過,或許應該說是遺憾吧,佔據得分榜第一的還是小南。

就像往常一樣,小南見縫插針,一點一點地自摸和牌,這種和法的分數也很高——比如自摸平和一條龍寶牌二,或者自摸對對和東白寶牌三——因此她一直牢牢地把持著第一的位置。

「嗯——」東堂的母親露出一種略帶困惑的笑容,「真是強得不可思議啊。」她用一種英雄相惜的口吻讚歎道。

「我說她很強吧。」東堂回應道。她站在她媽媽的身後,一直目不轉睛地觀戰。

在最後一局也進入終盤的時候,西嶋說了一句意義不明的話。像往常一樣穩坐最後一名的他本來一直一聲不吭地低著頭做牌來著,但現在卻突然一臉嚴肅地把打出的牌往自己的面前一橫,「立直!」他大聲宣告道,鼻孔也隨之鼓了起來。

他這麼興奮,看來這次做的牌一定分數很高了,我開始警戒起來。

但這時候他卻像祈禱一樣搓了搓手,口中念念有詞:「賜予我力量吧!」把我嚇了一跳。

「小富,小鐵,黛麗,小銅,風連,紋別,佩斯,小黑……」他嘴裡似乎在嘟囔著一些動物的名字,一臉嚴肅地喊道:「賜予我力量吧!」這之後,又「貝克」、「傑克」之類的念叨了一會兒,又喊:「請大家賜予我力量吧!」

我們全都看得瞠目結舌,心想,這傢伙又開始胡說八道了。只有東堂的母親眨了眨眼,好像在說「這念經的路子,真夠少見的」。她笑道:「你剄底在說什麼呢?」

「啊,沒什麼。」西崎說著,用極為認真的目光盯著大家面前的牌。「總而言之呢,只要讓我和了這一把,我就能來一個驚天大逆轉了。」

「好恐怖啊。」小南發出一種膽怯的聲音。

「我倒不覺得有多可怕。」

「北村,你說這話可是要倒大霉的哦。」

「那是……」這時候,靠在牆上觀戰的東堂嘟囔了一句,「你剛才說的那些名字,是被困在南極的那些狗的名字吧。」

「啊?」我看了看東堂,「那難道是,《南極物語》 ?」

「沒錯,太郎、次郎什麼的。剛才西嶋說的那些,都是那些狗的名字吧?」

嗯,西嶋點頭的同時,臉上明顯浮現出了緊張的神情。

「也即是說,你在等著『南風』了,是吧?」東堂輕描淡寫地指出。

原來如此——我和小南都使勁兒地點頭。

「不許說出來——」西嶋一副哭相地抗議道。

我暗自下定決心,絕對不把自己不需要的那張「南」打出去。

東堂的母親說道:「大家難得來一趟,不如吃了晚飯再走吧。叫外賣也可以啊。」

雖然她這麼說,但我們的臉皮還沒有厚到那個地步,便堅決地謝絕了她的好意,離開了東堂家。

「即使我回去了你也不要感到寂寞哦!」西嶋向狼狗說道。不過狼狗卻是一副漠不關心的表情,好像在說:「我為什麼非得感到寂寞啊。」

我們一行人剛走到公共汽車站,西嶋便說了句「我該去打工了」,一個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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