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春/東 第二章

鳥井朝著兩個離席較遠的女孩走去,在她們的對面坐了下來。那副「不認生、自來熟」的樣子就差沒說一句「我來晚了,讓你們久等了」。桌子上的菜幾乎沒怎麼動,服務員走了過來,又放下一大盤干燒大蝦。那個女服務員似乎對上菜本身沒什麼興趣,她好像更樂衷於在滿滿當當的桌子上找地方塞下一個大盤子。雖然原則上說「未滿二十歲禁止飲酒」,但是現今每個人都在拿著啤酒開懷暢飲。

「我可是關西人哦。」一個一頭棕發的女生說道。那種說法好像在說「我是外星人」似的,十分奇怪。或許是因為化妝的緣故吧,她的眼睛和眉毛格外鮮明動人,兩片紅唇也十分引人注目。與之相反,她左邊的那個女生只是披著一頭及肩的黑髮,臉上沒有任何修飾。

「我叫小南,來自東京都的練馬區。」

「我們倆也是剛剛認識的。」操著一口關西腔的女孩說道,「不過這孩子不怎麼愛聊天兒,真愁死我了。」

小南幾乎不怎麼說話,但絕對不是那種沒有親切感的人。她雙手捧著盛著啤酒的茶杯,彷彿喝茶似的,笑呵呵地。或許在這個夜晚的鬧市大樓之中,只有她一個人沐浴在陽光之下。

旁邊的鳥井大聲地「哎呀」了一聲。「小南?你是不是那個小南?」他一點也不見外地伸出手指,「你忘了?初三的時候!」鳥井說了一個東京都某公立初中的名字,一邊說一邊往前蹭。「二班,初三二班。」

他突然地這是要幹什麼啊,我嚇了一跳,但小南卻越笑越開心。「果然是你啊。」她點了點頭。

「真是的,原來你早就認出我來了。北村,這個小南是我的初中同學。她們家是賣車的。」

「虧你還記得我們家是經銷汽車的……」小南的小臉刷地一下紅了。

「記得記得,當然記得了。雖然我們家是在我高中的時候才搬到橫濱去的……哎呀,太帥了,怎麼能這麼巧呢。」

我不是當事人,也不懂得到底發生了什麼,實在沒法理解這個「怎麼能這麼巧」的驚訝之處到底在哪兒。不過我還是拉著長音說道:「世界上還能有這麼巧的事兒啊——」

「我在教室看見過你,那個時候我就想,難不成……」小南羞答答地說道,「不過,我又覺得可能是認錯人了。」

「我說,小南啊,那個東西你還會嗎?」鳥井問道。

「嗯,會啊。」

「彎曲、移動都還會?太棒了!」

他們倆這段你來我往的對話聽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過,鳥井剛想繼續的時候,關西小姐突然插嘴道:「你們看,那個『東堂同學』好厲害啊。」或許她發覺大家談話的話題中心正不斷離自己遠去而感到一絲焦躁。

我轉過身順著她眼神示意的方向,馬上看到了她所說的那個「東堂同學」。在離門口最近的一個座位上,坐著一個身材纖細、長發飄飄的女孩。她的眼睛大大的,鼻樑高高的,臉頰尖尖的,如果這時有人說她是個模特或者女演員,想必比起嘲笑著回應「瞎說的吧」的人,回應「我看也是」的贊同者應該會佔大多數。以幹事莞爾同學為首的六個男生把東堂大小姐圍了個水泄不通。

「真是受歡迎啊。」

「她好漂亮啊。」小南發自內心地感嘆道。

「不過,」我開口說道,「她看上去不像個有趣的人啊。」

東堂在擺滿啤酒和雞尾酒的桌子前面正襟危坐,面無表情,彷彿在等待暴風雨或者幽靈什麼的經過。周圍那些男生一個接一個地過來和她搭話,但她理都不理。

「美女正在忍受妖怪的嘮叨呢。」鳥井表達了和我一樣的看法,「好像無耳芳一 似的。」

「鳥井君,你不過去嗎?」小南問道,「鳥井君在初中的時候,一看到美女就走不動道了。」

「你怎麼知道的啊?」鳥井十分誇張地往後一仰,但馬上回答道,「我看還是算了吧。我要去了還不被人當成和那幫妖怪是一夥的啊,我還是找別的機會吧,等無耳芳一放鬆警惕的。」

「北村君,你肚子不餓嗎?」關西小姐十分關切地問道。我趕忙回答「啊,是有點」,隨即便把豆腐腦的盤子往自己面前挪了挪,開始找勺子。「勺子放哪裡去了?」

「啊,在這裡。」小南趕忙把手裡漫不經心玩著的勺子遞了過來。「這個還沒人用過。」

我說了聲謝謝,把勺子接了過來。正要舀一勺子豆腐腦,卻「咦」了一下把勺子拿到眼前仔細觀看。

「怎麼了?」鳥井問道。

我握住勺子柄給大家展示。十分奇怪,靠近勺子頭部的地方變得七扭八歪的。我看了看桌子上其他的勺子,都是直的。

「啊!」小南大聲地叫了一聲,「我一不小心……」

「怎麼了?」關西小姐扭過臉來問道。

「啊——」鳥井看了看勺子,向小南投去了意味十足的一瞥,「果然不出所料,你還會呢。」

「還會什麼?」我摸著勺子問道,就在這時候,包房的紙門被人粗暴地拉開了。

什麼事啊?所有人紛紛向這邊投來視線,全場的說話聲頓時停了下來,周圍變得鴉雀無聲。

一個遲到的男生走了進來。他的臉龐圓乎乎的,肚子也圓圓的,有不少贅肉。他戴著一副墨鏡,立著一頭短髮,兩條粗眉十分濃重,彷彿一頭從漫畫中走出來的熊,呃,要麼就是頭豬。不過他和漫畫里的動物還是有一些不同之處的——這話並不是說他比它們更像那麼一點人類,而是說他連一點可愛的地方都沒有。

「啊——啊——」這個男生一進來便堵在包房門口擺弄起卡拉OK機來,拿起話筒開始試音。一陣音調越來越高的噪音震耳欲聾地響了起來,在場的眾人無一不被震得不知所措。

「對不起我來晚了。現在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姓西嶋。大家記住了發,是西嶋哦。」

旁邊一個人插嘴道,我也還沒自我介紹呢。

不過西嶋沒聽見這句。我冷冷地想,這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我在幾天以前才從千葉縣搬過來,今天之所以來晚了,是因為在旁邊大樓的麻將館打麻將沒法脫身。」

說的什麼玩意兒啊,嘲笑的聲音此起彼伏。我在心裡也高喊著同樣的話。

「不過,請大家聽我說。」西嶋這時候突然換了一種口氣,彷彿在向大家傾訴衷腸一般,散發出一種奇怪的熱情。「我這個人啊,本來想構築『平和』,但大家卻都妨礙我。」雖然他用「請大家聽我說」這種客氣的說法,但是卻讓人感到有點盛氣凌人。他只要一說話就開始越說越快,讓人聽不清楚。「我先給各位不懂麻將的朋友介紹一下,麻將里有『平和 』這種和法,日語的漢字寫成『平和』,讀成pinfu。我拼盡全力地想和一個『平和』,為了祈禱和平去和『平和』,雖然這種和法贏的錢十分少吧,但我還是竭盡全力。不過和我一起打牌的那些大叔卻不斷地來妨礙我,最後把我打得一敗塗地。我明明是為了世界和平而祈願的,他們這麼做實在讓我無法理解。」

我完全被那透過麥克風傳出的音聲震撼了,在場的其他人也都一個個聽得瞠目結舌。

「等等,你們在這裡做些什麼呢?說起來,現在地球的各個角落都正在飽受戰爭的折磨,而我們都做了些什麼呢?我可是在談論有關世界和平的大事,你們都發什麼呆啊?」

他越說越興奮,越說越跑題。我們這個位於仙台中華街的小酒館和他說的戰爭完全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碼事,因此我實在不明白,他鄭重其事地在那裡到底在講什麼呢。

「你們看上周的新聞了嗎?美帝又一次進攻中東了。美帝在好幾年前就攻擊過沒有核武器的伊拉克,打完還狡辯說『我哪裡做錯了嗎』,美國就是個這樣的國家,就是個有著前科的流氓國家,看著吧,它又該說要打其他國家了。不就是為了石油嘛。號稱自己是自由國家,卻剝奪其他國家的自由。面對這樣的國家,我們日本年輕人卻一點都不生氣,是不是因為日本是這個流氓國家的小跟班呢?」

說到這裡總算有幾個人有了點反應。他們開始嘲笑他這種雖然客氣但是武斷的胡說八道,臉上開始露出不快的表情。

「你以為你是誰啊?」不知是誰喊了一句。這句話彷彿導火線一般,嘲笑的聲音漸漸此起彼伏。

「你這個死胖子。」

「喝多了吧你?」

「洗洗回去睡吧你!」

「你腦子進水了?」

「真他媽噁心!」

「快把麥克風的線拔了!」

「他想幹什麼啊!」關西小姐露出不快的表情,但我的視線卻怎麼也無法從西嶋身上離開。

「我說啊,你們這些人可能都不敢相信,JoeStrummer 和Joey Ramone 早就不在人世了。」西嶋揮動著拳頭振振有辭。

「你說的那兩人是誰啊?」不知道誰又喊了一句。我雖然知道這兩個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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