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子-9

為了忍住笑意,身體震動起來。王子無法壓抑從內心湧出的愉悅。結果這個老頭子也是一樣的——他想。耀武揚威,強調人生經驗的差異,擺出遊刃有餘的態度,簡而言之,就是過度相信自己的想法,落入圈套,而落人圈套後也不願意承認事實,不過是那類人罷了。

剛才那通電話應該就是在東京醫院待命的男子打來的。或許他是想確認什麼,又或是開始感到工作壓力,坐立難安,等得不耐煩,所以打電話來。

他們事先已經說好,如果電話響了十次,王子沒有接,就展開行動。而剛才王子沒有接電話。

雖然王子不知道男子有沒有依照約定行動的勇氣,但想想自己得天獨厚的人生,男子現在應該正前往病房,準備對木村涉施加毒手。人與事都照著自己的期望行動,這王子已經經驗過太多次了。

都是你害的哦——王子好想對眼前的男子說。你掏出手槍,或許自以為佔了上風,但因為這樣,你奪走了你寶貝孫子的性命。王子憐憫男子,甚至就要開始思考寬慰的話語。當然,另一方面他也研究起該如何活用這個事實。端看怎麼活用,他就能控制這對夫婦。告訴他們孫子的悲劇,然後盡情享受過男子苦悶的模樣與女子茫然的樣子後,再刺激他們的罪惡感,剝奪他們的判斷能力,在他們的心扣上大鎖。就像他平常做的那樣就行了。

不過還需要一點時間。如果現在就告訴他們「你們的孫子命在垂危」,男子或許會揮舞手槍鬧起來,打電話到醫院瘋狂傾訴,試圖拯救孫子。要告訴對方這個情報,得等到孩子確定沒救了才行。

「喂,」男子開口。「快點說。車子抵達盛岡之前,我一定會開槍射你。」

「為什麼?」當下這麼頂嘴的是七尾。「你為什麼要那樣一口咬定?」

「呃,我真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王子順著七尾的話,徹底裝成陷入混亂的國中生。

「老伴,這孩子真的是你說的那樣嗎?我一點都不覺得他是在撒謊呀。」婦人的臉與過世的祖母重疊在一起。雖然懷念,但王子不感到親近,反而鬆了一口氣:啊啊,她果然是個容易籠絡的人。老年人總是會對小孩子眯起眼睛,溫柔呵護。這一定不是出於身為人的道德或使命感,而是動物本能。人類被設計成必須保護同種族更年幼的生命。「可是雄一人呢?他在仙台下車了嗎?你說雄一不能接電話了,是什麼意思?」

「就我來看,這傢伙臭不可聞。」男子深深靠在椅背上,用下巴比了比王子。可是他把槍收進外套里的背心口袋了。雖然應該不是對自己放下防心了,但看來緊張緩和了一些。「噯,算了,總之先打電話去小涉那邊好了。出門時慌慌張張的嘛。我拜託阿繁去看看情況,可是誰知道那傢伙是不是真的照吩咐做了,不能信任啊。」

「阿繁辦事很不牢靠嘛。」婦人笑道。

他們叫朋友去醫院了嗎?

「用剛才的公共電話打嗎?」婦人說。

不妙——王子心想。他還想再拖延一些時間的。

結果七尾從旁邊發問了:「你們的孫子生病了嗎?」或許可以轉移話題——王子心想,感謝七尾絕佳時機的提問。自己果然幸運。

「從百貨公司屋頂上摔下來了。昏迷不醒,一直躺在醫院床上。」男子可能是努力排除掉情緒,冷冷地回答。

王子掩住嘴巴,「是這樣嗎?」他裝出頭一次聽到的表情說。「從屋頂上摔下來,那一定很可怕吧。」

王子暗自竊笑不已。他想起小孩子摔落屋頂時那種無法理解狀況、為了模糊的恐怖而困惑的表情。

男子更不悅地說了:「就跟天照大神關進天岩戶裡頭去一樣 。小涉昏迷不醒,這兒的世界也一片黑暗。如果不快點有人出來跳舞,大家一起哈哈大笑,把小涉叫回來,就真的了無光明了,糟糕透了。」

王子差點失笑,忍了下來。一片黑暗的只有你,我完全不痛不癢。你孫子不管存不存在,對這個世界都幾乎沒有影響。王子在內心呢喃。

「醫生怎麼說?」七尾問。

「沒辦法做更進一步的治療了。能做的都做了。小涉什麼時候會醒來都不奇怪,也可能永遠不會醒來。」

「真令人擔心呢。」七尾低聲說。

男子的臉不正經地笑了開來:「小哥,你倒是半點味道都沒有,乾淨得教人吃驚呢。幾乎聞不到惡意的臭味。從你剛才掏槍的樣子來看,乾的應該也是跟我們差不多的工作,怎麼能那麼乾淨?你也不是才剛入行的菜鳥吧?」

「噯,是啊。」七尾撇撇嘴說。「我只是運氣不好罷了。所以或許容易對不合理的不幸感到共鳴。」

「啊,我從以前就一直想知道。」王子為了更進一步轉移話題,不讓他們打電話而開口。

「什麼?」男子問。看起來像是嫌他煩,也像是在提防。

「是我們也知道的事嗎?」婦人間。

「請問,為什麼不可以殺人呢?」是王子的那個老問題。大人目瞪口呆,儘管嘆氣說「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卻回答不出來的問題。

「啊。」七尾出聲了。

是想到問題的答案了嗎?王子往旁邊看,然而七尾卻望著完全不同的方向,新幹線的前方。「鈴木老師回來了。」他低喃。

王子聞言,轉過視線一看,補習班講師鈴木正從走道另一頭走來。

「誰?」男子再次從背心掏出手槍,瞄準七尾。

「碰巧在這班車上認識的。不,我們也不熟,只是稍微聊了一下而已。總之他是個普通人。他連我有槍都不知道,只是個普通的補習班老師。他擔心這孩子,跟我們一起坐在這裡。」七尾匆匆說明。「所以才會折回來。」

「不能相信。」男子說。「他不是同行嗎?」槍握得更緊了。

「那樣的話,他一來你就開槍好了。」七尾強勢地說。「你會後悔的。鈴木老師是不折不扣的一般平民。」

婦人傾身靠向走道,手抓住靠肘看後面。她很快恢複姿勢說:「看上去是個普通人。他那張臉,應該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吧。而且顯然沒有帶武器。應該是去看看綠色車廂長什麼樣子,偷偷確定坐起來是什麼感覺,然後折回來而已,感覺就是那麼悠哉。」

「真的嗎?」男子問。

「太太真敏銳。」七尾一本正經地用力點頭。

男子把手中的槍跟手一起收進外套口袋,連同口袋一起轉向七尾那裡。「要是有絲毫可疑的樣子,我就射你。」

「咦,怎麼變得這麼熱鬧?」緊接著鈴木到了。「怎麼回事?」

女子在眼角堆出皺紋眯起眼睛:「我們是在剛才的車站上車的,這兩位很好心,想到老人家怕寂寞,願意陪我們一起坐。」她厚臉皮地信口開河。

「哦,這樣啊。」鈴木靜靜地點頭。「那很好。」

「聽說你是學校老師?」男子發出低沉的聲音。眼神銳利,幾乎不眨眼。

「是補習班。說老師也算是老師沒錯。」

「那麼正好。你坐那裡,老太婆旁邊。」男子要鈴木在他們三人座的最旁邊,靠走道的位置坐下。鈴木依言坐下,男子便說:「這孩子剛才提了個可怕的問題。」男子是已經解除對鈴木的警戒了嗎?還是與他嘴上說的相反,正在留神估算開槍的時機?

「什麼問題?」鈴木睜大眼睛。

「他問為什麼不可以殺人。請老師給他一個斬釘截鐵的答案吧。」

突然被指名回答,鈴木呆住了。然後他看王子。「你真的那麼問?」他的眉毛悲傷地垂下。

王子忍住嘆息。他每次提出這個問題,對方大抵都會露出這種表情。或是漲紅了臉憤慨不已。「我只是純粹想要知道而已。」王子說。

鈴木深吸一口氣,像要平靜下來似地長長嘆息。他的眼神沒有亢奮,依舊悲傷。「該怎麼回答,真教人煩惱。」

「這果然是個很困難的問題嗎?」

「或者說,是因為我不了解你的用意。」王子覺得鈴木的表情愈來愈像個教師,感到不愉快。「首先,」他開口說。「這是我個人的意見。」

請問這世上有非個人的意見嗎?——王子想要抬杠。

「比方說,如果你要殺什麼人的話,我會想要阻止。反過來也一樣。如果有人想要殺你,我還是會想要告訴那個人不可以那樣做。」

「為什麼?」

「因為一個人死去,就算不死,一個人攻擊另一個人,是非常讓人難過的事。」鈴木說。「令人悲傷,難以承受,我不希望有這樣的事。」

王子根本不想聽這種回答,「我明白老師的意思,也可以理解那種心情。」但他還是繼續撒謊道:「可是,我想知道那種倫理意義以外的理由。因為照那樣說的話,沒有那種情感的人,就可以肯定殺人行為了不是嗎?世上有戰爭和死刑,然而大人卻不指責戰爭和死刑。」

「嗯,是啊。」鈴木就像預期到王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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