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洪鈞說話算數,他沒有讓小薛等得太久,因為他知道那種被煎熬的滋味如何,一個人不能沒有方向,如果能為陷於困境中的人打開一扇希望之門,簡直勝造七級浮屠,何況這個人恰恰又是為了幫助他才陷入困境的。接下來的星期四下午,小薛成了洪鈞在他新的辦公室里接待的第一位客人,因為維西爾北京的喬遷工程在星期二才大功告成。

小薛到得比約定的時間整整提前了一刻鐘,洪鈞接到瑪麗的通報,便停下手頭的事,讓

她把小薛請進來。小薛挎著一個癟癟的書包,穿一件長袖的淺色格子襯衫,領口最上面和袖口的扣子都扣得嚴嚴實實,下面是條藏藍色的長褲,腳上是一雙棕灰色的皮鞋,褲腳似乎有些短,可以看到裡面的白色襪子。

洪鈞熱情地和小薛握手,請他坐到自己的寫字檯對面擺著的椅子里,剛要回身坐到自己的皮椅上,忽然覺得這樣恐怕會讓小薛非常拘束,便笑著說:「來,咱們還是坐在這邊吧。」便請小薛起身,兩人圍著會議桌的一角坐下。

等瑪麗送來一杯水之後帶上門出去了,洪鈞打量著小薛,說:「兩個多月沒見了,這幾天過得怎麼樣?」

小薛局促地笑著,雙手撫弄著放在膝蓋上的書包,回答說:「沒幹什麼,就在家裡呆著。」

洪鈞說:「上次的事已經解決了,還算順利,我要好好謝謝你啊,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呃,您別這麼說。」小薛遲疑了一下,又輕聲問,「嗯——,范先生那邊後來怎麼辦了?」

洪鈞笑了,看來小薛首先惦記的是范宇宙的難處,這讓洪鈞感到滿意,他喜歡有良心的人,便說:「我和他見過面,聽他的意思,可能會想辦法找一些朋友籌措一下,銀行也有這種短期貸款,找典當行也可以,只是他都得付些利息了,他想拖著維西爾的款不付,就是想白白用我們的錢救急,還不用掏利息。」

小薛一聽,心裡的負擔減輕不少,眉頭舒展開了,說:「哦,我特擔心給范先生惹了很大的麻煩,有同事發簡訊給我,說范先生髮了好大的脾氣,小馬,呃,范先生的司機,給我打電話我沒接,他就發簡訊說讓我走著瞧,有本事以後就永遠別讓他碰到。」

洪鈞輕鬆地說:「不要緊的,你放心吧,他們如果真要對你做些什麼,是不會給你發這種簡訊的,『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他們只是嚇唬你,自己出出氣罷了。」

小薛「哦」了一聲,徹底放心了。

洪鈞不想再聊這次「告密事件」,也不希望日後被其他人知道或提起,他話題一轉,問道:「咱們都已經成朋友了,可我除了知道你的大名之外,別的還一無所知呢,你先介紹一下你的情況,好不好?」

小薛的臉微微有些紅,在椅子上挪了挪,挺直上身,說:「嗯——,我是北京人,可是我不是生在這裡,我生在陝北的榆林,我爸我媽都是當年的插隊知青,他們倆都沒什麼本事,一直拖到82年才返城,後來在街道上的工廠當工人,前幾年都已經被『提前退休』了,只能找些雜事干,修自行車、幫人家在服裝市場看攤兒,現在家裡就主要靠我了,呵呵。」

洪鈞心裡不免有些酸楚,但還是面帶微笑,用鼓勵的目光看著小薛,小薛喝了口水,接著說:「我剛回北京的時候,滿嘴陝北話,衚衕里的孩子都笑話我,拿我開心。後來上學了,我爸我媽也不怎麼管我,他們自己連高中都沒念完就下鄉了,我也沒念高中,上的是個中專,畢業出來就找工作了。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公司搞推銷,是那種電話推銷,賣會員卡的,不好做,壓力特大,老闆也特黑,每個月所有的電話費還都要從我們的工資和提成裡面扣回去,後來老闆讓我們幾個男的都走了,他招了一批外地來的女孩兒,說女孩兒打電話推銷的成功率比我們高。我又找了家公司,是專門做禮品的,我的工作就是『掃樓』,在寫字樓里一家公司、一家公司地進去問,要不要定做禮品,給人家留下名片和宣傳材料,大多數時候都是剛一開口就被轟出去了。後來在報紙上看到泛舟公司的招聘廣告,就去了,沒想到還真要我了,所以在泛舟是我的第三份工作。」

洪鈞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做銷售,但與小薛相比,自己的條件要好得多,吃的苦也少得多。洪鈞不禁想到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所謂成功人士們,經常津津樂道地憶苦思甜,總喜歡竭力渲染自己剛出道之時是如何的窘困與艱難,其實不過是為了烘托今日的成功而已。相比之下,一直在困境之中掙扎的小薛,卻能如此平靜地講述自身的經歷,既沒有做作的顧影自憐,也沒有徒勞的艷羨他人。洪鈞有種感覺,小薛在逆境中磨練出來的心態,可能正是他最寶貴的資本。

這麼想著,洪鈞插嘴問道:「范宇宙是因為什麼選中你的呢?」

「我覺得是因為我比較能吃苦吧,而且,我要的待遇也不高。」小薛想了一下,又笑著說,「對了,還有一條特有意思,范先生說過,他喜歡姓裡帶『草字頭』的,他的『范』是草字頭,我的『薛』也是草字頭,泛舟還有好幾個姓黃的、姓蘇的、姓蔡的、姓苗的、姓董的、姓莫的,呵呵,本來還有一個姓蕭的,前一陣離開了。」

洪鈞也笑了起來,說:「你這個姓薛的也呆不下去了。」他見小薛的眼神立刻黯淡下來,忙轉而問:「哎,范宇宙有沒有說過,他為什麼有這個講究呢?」

「說過,他給我們講過好多次呢,他說他喜歡草,因為草最頑強、最有生命力,『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還因為草最樸實,不花里胡哨,甘於平凡;還因為草最團結,抱團兒,一棵小草活不了,大家得長在一起、連成一片才行……」說到這兒,小薛突然停住了,臉一下子紅了,張著的嘴過了片刻才合上。

洪鈞明白,小薛還沒有從對自己的「告密行為」的愧疚和自責中擺脫出來,他肯定覺得自己徹頭徹尾就是一棵靠不住的、令人唾棄的牆頭草,便趕緊挑了個話題問他:「你說的那個小馬,可是沒有草字頭喲。」

「哦,范先生也說過,他說馬是離不開草的,所以小馬離不開他。」

洪鈞聽著,陷入了沉思,他發現自己其實對范宇宙知道得很少,雖然他已經見過范宇宙千變萬化的眾多模樣,但那只是冰山的一角,范宇宙的本來面目的確是個謎。洪鈞一直以為范宇宙不過是個見利忘義的商人,又土得掉渣兒,充其量也只是「盜亦有道」而已,現在他不由得欽佩范宇宙的志氣,他相信剛才小薛說的是范宇宙的原話,卻怎麼也想像不出一個引經據典、充滿「革命浪漫主義精神」的范宇宙是什麼樣子,他從未想到范宇宙也在隨時向員工灌輸他自己的價值觀和人生觀,也在言傳身教地打造他的團隊,是啊,在夾縫中生存的范宇宙們,其生命力和能量都不可小視,這就是「草根一族」的厲害之處吧。

洪鈞忽然想起了一個在心中埋藏已久的疑問,便說:「我聽你總是稱呼他『范先生』,為什麼不叫他『范總』呢?」

「他讓我們這麼叫的,他不許我們叫他『范總』,也不許叫『范董』,說因為聽上去都像是在罵他『飯桶』。」

「哦,他讓我叫他老范,這裡面也有什麼講究嗎?」

「他也說過,說客戶領導呀、外企廠商呀這些他必須尊重的人,都可以叫他『老范』,因為聽著像『討飯』,這樣可以提醒他,自己是在從客戶和廠商那裡討飯吃,要時刻小心謹慎,他也告訴我們好多次,說做銷售就像是討飯,我們就應該像叫花子一樣地夾著尾巴做人,好好為客戶和廠商服務,才能有飯吃。」

洪鈞暗笑,范宇宙總是如此獨闢蹊徑地培訓他的下屬,倒也自成一派,他問小薛:「你喜歡做銷售嗎?」

「嗯——,我學歷比較低,也不懂什麼技術,做銷售沒有門檻,我也不怕被拒絕,肯吃苦,所以我覺得我做銷售挺適合的,我相信我能做好。」

「你覺得做銷售和討飯一樣嗎?」

「嗯——,反正我理解范先生的意思,就是客戶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客戶永遠是對的,嗯——,就這些吧。」

洪鈞看著小薛的眼睛,說:「銷售是一個專業化的職業,和其他的職業一樣都是崇高的,並不低人一等,無論是做廠商還是做代理,與客戶都是平等的。做銷售的確應該關注客戶的利益,但銷售不等於乞求,客戶和生意也都是乞求不來的。你必須認識到,你在給客戶帶去他們非常急需的東西,給客戶帶去價值,你是在幫助他們。」

小薛一邊聽,一邊懵懂地點頭,洪鈞笑著說:「當然,我說的這些,你現在恐怕還不能完全體會到,即使體會到也不能完全做到,這需要過程,需要不斷地提高。先說說眼前吧,你肯定已經不能再回泛舟了,下一步有什麼打算?」

小薛不像剛才那樣健談了,又緊張起來,說:「嗯——,再找工作唄。」

洪鈞看著小薛的窘樣,又想起當年自己第一次找工作面試時的尷尬經歷,其實人都是能遇到各種機會的,關鍵在於能否抓住機會,而如今抓住機會更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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