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大廳里的光線逐漸暗了下來,只剩下兩側牆面上的幾盞壁燈照射出柔和的黃色光芒,鄧汶彷彿感覺自己雙眼的瞳孔正隨著四周亮度的減弱而放大,他可以依稀辨別出一排排座位上剛才還人頭攢動的聽眾都靜了下來,之前一直在耳畔嘈雜的聲音也遠去了,大廳正前方的大屏幕上是投影儀投射上去的動畫,鄧汶所在公司的標誌像一片葉子在畫面中飄舞。

鄧汶站在大廳前部的角落裡,盡量讓自己的心情寧靜下來,他貼緊身後的牆面,希望微微顫抖的雙腿得以放鬆。鄧汶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緩步走向講台,雖然在昏暗中看不清這個人的容貌,但他心裡知道這個人是公司的CEO。CEO在講台上站定,對著台下的聽眾講了幾句,鄧汶什麼也沒聽清,但台下已經響起一片掌聲,CEO也轉過身朝他站立的方向象徵性地拍著巴掌,鄧汶知道,自己該上場了。

鄧汶低頭看了一眼胸前的領帶,服帖而端正地掩在西裝的衣襟中間,他抬起右手摸了摸脖子下面的領帶結,一切正常,他又下意識地用雙手抻了抻西裝的下擺,這才抬腳走向講台。鄧汶踏著鬆軟的地毯,與從講台上走回來的CEO打了個照面,卻還是沒有看清CEO的臉,鄧汶正有些詫異,但自己已經走到了講台前。鄧汶把別在腰帶上的麥克風開關打開,調整了一下掛在左耳上延伸到嘴邊的微型麥克風,朗聲向聽眾們問好:「Good m!」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大廳里回蕩,沉穩而清晰,一直懸著的心這才感覺到一絲鬆弛。

鄧汶熟練地操作著講台上的筆記本電腦,想把那個還在飄舞的公司標誌畫面切換成自己講演用的幻燈片。咦,那個文件呢?!怎麼找不到了?!鄧汶的心驟然沉了下去,好像是掉在肚子里劇烈地跳著,他迅速打開一個個文件目錄尋找著,與電腦相連的投影儀也就把他正在瀏覽的畫面投射到了大屏幕上,大廳里所有人都立刻明白他出了什麼問題,台下響起一片「嗡嗡」的聲音,這嗡嗡聲就像在鄧汶的腦子裡鳴響。文件沒了!講演做不成了!鄧汶抬頭看一眼前面黑壓壓的人影,又扭頭向角落裡的同事們張望,但是沒有人來幫他。忽然,手機鈴聲大作,聲音越來越強,鄧汶感覺到手機彷彿是在他的腦後震動,便抬手向腦後抓去,卻把左耳上掛著的麥克風打掉了,他心裡一急,叫了聲「糟糕」,使勁跺了下腳,卻跺空了,他渾身顫抖了一下,醒了過來。

鄧汶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回手把枕頭掀開,枕頭下面一個精巧的旅行鬧鐘正倔強地歡叫著、震動著。鄧汶把鬧鐘關上,看見液晶正顯示著「04:30」,該起床準備動身了。鄧汶感覺到自己滿身大汗,心還在怦怦地狂跳,他蜷起腿,雙手抱住腳踝,把頭埋在膝蓋中間,閉著眼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鄧汶心中非常氣惱,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要麼不做夢,要麼就做這種無聊的噩夢,很久以前的那些美夢都哪裡去了呢?難道是現在平淡而乏味的生活,不僅本身沒有任何精彩可言,還把他到夢中去尋覓精彩的本能都剝奪了嗎?想到這裡,鄧汶忽然感到有些冷,他轉身坐到床邊,開始穿衣服。

這時,躺在他旁邊的廖曉萍忽然咕噥了一聲:「嗯,你開Neon吧,我開Cherokee。」說完就又沒有任何聲響了,連身子都沒有挪動一下。

鄧汶也就同樣地「嗯」了一聲,算是答應,又算是道別,然後站起身,穿好衣服,拉開門走出了卧室。

鄧汶輕輕地推開隔壁的房門,躡手躡腳地走向女兒的床前,先看見被女兒蹬到床下的小花被攤在地毯上,而女兒正蜷縮著身子,臉朝下趴在枕頭上酣睡,發出輕微的呼嚕聲,一隻粉色絨布做的Kitty貓被女兒壓在肚皮下面,只露出半個圓圓的腦袋。鄧汶用手抓住Kitty貓的半個腦袋揪了一下,居然沒有揪動,他便用力一拽,Kitty貓被他從女兒的壓迫下解放了出來,而女兒也借著外力順勢翻了個身變成側卧的姿勢,呼吸也變得均勻順暢起來。鄧汶把Kitty貓放在女兒枕頭旁邊,又從地毯上撿起小花被給她蓋上。月光從百葉窗的縫隙中穿過來,灑在女兒的臉蛋上。鄧汶靜靜地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才轉身走了出去。

鄧汶沿著樓梯下來,穿過起居室和餐廳走進廚房,要拿些東西吃的念頭一閃而過便被他否定了,時間太早,還不到五點鐘,根本沒有餓的感覺。他便抄起昨晚已經收拾好放在門口的拉杆箱和電腦包,拉開門走進車庫。兩個車位的車庫本來不算小,但當兩輛車都趴在裡面時還是感覺有些擁擠。鄧汶側著身子走到兩輛車的中間,拉開右邊的轎車車門把行李放到后座上,轎車的品牌是霓虹(Neon),克萊斯勒公司的,左邊的是輛大切諾基牌子的吉普,也是克萊斯勒公司的。鄧汶把車庫的捲簾門打開,剛要坐進霓虹的駕駛座,一眼瞥見大切諾基的后座上捲成一團的是女兒的外套,他立刻彷彿感覺到外套里還帶著女兒的體溫,自己也感覺溫暖起來,他帶著這一息暖意坐進霓虹,點著火,把車倒了出去。

4月初的波士頓,正是乍暖還寒的時節,時間又是早晨五點鐘,外面涼颼颼的,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路燈和住家門前的廊燈為這片街區帶來少許生氣,直到匯入了90號州際高速公路上那晝夜川流不息的車河,鄧汶才又感覺到了這座都市的活力。他輕車熟路地向波士頓羅根國際機場駛去,並不覺得此行與以往出差有什麼不同,殊不知他的人生將由此踏上一段全新的旅程。

鄧汶的左手搭在方向盤上,打了個哈欠,心裡盤算著波士頓和拉斯維加斯三個小時的時差,現在拉斯維加斯才夜裡兩點多鐘,他本應該在酒店的被窩裡睡得正香呢。這麼一想,鄧汶忍不住先罵了一句他的老闆,又罵了一句他所供職的公司,再罵了一句他所從事的軟體行業,最後罵了一句現在的世道。的確,要不是現在的世道不太平、行業不景氣、生意不好做,他所在的公司也不會如此嚴控各種費用開銷,而他的那位猶太老闆也不會如此變本加厲地錙銖計較。

也難怪,4月份的拉斯維加斯,不冷不熱,正是最佳的旅遊和會展季節,一年一度的世界信息技術產業大展也湊熱鬧趕在這個時候舉行,搞得縱使在酒店林立的拉斯維加斯,房費也因為客房供不應求而一漲再漲。那個猶太人直截了當地向鄧汶提出了他那一舉兩得的「建議」:趕在會展開幕的當天飛過去而不是像慣常那樣提前一天飛過去,既可以節省一個晚上的房費,又可以利用早班飛機的票價優惠來節省機票錢,何樂而不為?鄧汶剛說當天趕去會不會太緊張太倉促,猶太人的臉上已經露出自信的笑容,顯然是有備而來地回應說肯定不會,因為可以趕早上7點25分起飛的America West航空公司的67次航班,直飛拉斯維加斯的航程是六個小時,而波士頓的時間比拉斯維加斯早三個小時,所以正點到達的時間是拉斯維加斯的上午十點半,誰都知道拉斯維加斯璀璨夜晚的魔力,沒有人會起大早在上午出來活動,會展也是如此,中午以前絕對不會迎來參觀的人潮。

「所以,」猶太人總結說,「當天早上飛過去,是個聰明的決定。」

當他聽到猶太人說出「聰明」這個詞的時候,鄧汶便知道自己只有按照猶太人的「建議」照辦了,因為猶太人是在按照公司CEO的指示精神辦事。CEO最近一再教導他們說要「拚命地賺錢,聰明地花錢」,這讓鄧汶不得不佩服,人家不說要節省,更沒有半點鼓吹「摳門兒」的意思,人家只說花錢要花得聰明。只是,聰明的是此刻睡得正酣的那個猶太人,辛苦的卻是此刻開車趕路的鄧汶。

鄧汶把車裡的收音機打開,隨便停在一個正播放搖滾歌曲的頻率,他需要一些「動靜」來讓自己保持清醒,他也不想讓自己的大腦總是被那個猶太人佔據。

一路暢通,鄧汶不久就已經看得見燈火通明的羅根機場了,但他沒有把車開進機場,而是繼續沿路前行,跨過不甚寬闊的切爾西河,又行駛了幾分鐘,最後把車停到了位於Eastern街的一個停車場里,辦完了存車手續,他再拖著行李搭上從停車場到機場的免費穿梭巴士,這才到了羅根機場的B號航站樓。

公司如今挖空心思地算計,力求「聰明」地花好每一分錢,所以連出差的補助政策都做了大調整。以往出差,各種日常開銷都是在一定標準範圍內實報實銷,現在改成了「包干制」,每人每天六十美元,機票和酒店費用都由公司直接付給一家長期合作的旅行社來代理,而其他一切費用就都包在這每天六十美元裡面,花多花少就全看個人是否「聰明」了。離機場一英里以外的停車場,要比機場里哪怕是最便宜的經濟型停車區都可以每天節省三美元,鄧汶不會不在乎這每天三美元,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他這些年的日子都是這麼過來的,他覺得自己這樣做正是典型的中國人的聰明。他想,中國人的節省,是從自己身上省下來的,所以叫勤儉;而猶太人的節省,是從別人身上省下來的,所以叫吝嗇,看來這就是中國式聰明與猶太式聰明所不同之處吧。

鄧汶沒有需要託運的行李,很快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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