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進軍皖中 第七節 曾國華死而復生,不得已投奔大哥給他指引的歸宿

當李續賓、曾國華全軍覆沒的消息傳到江西建昌府時,曾國藩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嚇得幾乎暈死過去。他對李續賓寄託極大的期望,也相信李能不負重託。誰知恰恰就是這個老成可靠的李續賓壞了大事,不僅經營皖中、謀奪攻克江寧首功的如意算盤被打得粉碎,就連讓六弟依附李續賓成名的想法也破滅了。他知道李續賓、曾國華在這種情況下定然難以生還,良將頓失,骨肉永別,心中傷悼不已。

這是湘勇出師以來,最為慘重的失敗。建昌軍營上自將官,下至勇丁,幾乎人人都與三河陣亡的人員有聯繫:或為親戚,或為朋友,或為鄉鄰,或為熟人。消息傳來,不待吩咐,各營各哨便自動焚紙燃香,掛起招魂幡,軍營上下蒙著一片陰霾。一連幾天,曾國藩看到這種情景,心裡難受至極。他想到此刻的湘鄉縣,不知有多少人家正在舉辦喪儀,有多少寡婦孤兒在哀哀欲絕。湘鄉縣的悲痛,將十倍百倍地超過建昌軍營。湘勇的元氣如何恢複?進軍皖中的用兵方略改不改變?曾國藩陷於極度的痛苦之中。幾天後,他從痛苦中清醒過來。「好漢打掉牙和血吞」,重振軍威,報仇雪恨,才是大丈夫之所為。他甚至還懷著一線希望,李續賓、曾國華也可能死裡逃生了,說不定哪天會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那時再把皖中的事交給他們。他相信,受此大挫後,李續賓和曾國華會更加成熟。曾國藩想通後,下令軍營中所有招魂幡一律燒掉,不準再談三河失敗的事,一切都按原計畫去做。

十天過後,派到三河陣地上查訪屍體的勇丁回來報告,李續賓的遺體已找到,將由安徽巡撫翁同書出面隆重禮葬,曾國華的遺體一直未見。陣地上的無頭屍身成百上千,估計曾國華是被砍頭致死。又過了十多天,武昌、湘鄉、長沙、壽州,各處信件先後來到,均未見曾國華的蹤跡,曾國藩認定六弟已死無疑。

這一天,他鄭重其事地給朝廷上折,詳奏曾國華自咸豐四年帶勇以來所立下的樁樁功勞,以及這次殉國的悲壯。拜折之後,又給在家的四弟、滿弟寫了一封信,要他們安慰叔父及溫甫妻妾;並再三指出,這種時候,全家務必要比往日更和睦親熱,又檢討自己在家時脾氣不好,兄弟不和,今後要引以為戒。又叫他們去查看父母墳塋,是不是被人挖動了,泄漏了氣運。半個月後,朝廷發來上諭,追贈候選同知曾國華為道員,從優議恤,加恩賞給其父曾驥雲從二品封典,咸豐帝還親書「一門忠義」四字,以示格外褒獎。

曾國藩接到這道上諭,甚感寬慰,立即派專人將皇上御筆送回荷葉塘,要家中把「一門忠義」四字製成金匾,高懸在黃金堂上,以此曠代之榮上慰父母在天之靈,下勵兒孫忠君之心。至於賞給叔父從二品封典一事,卻把曾國藩弄得哭笑不得。早在道光三十年,曾國藩在侍郎任內曾邀貤封叔父從一品封典,不想八年後反倒來個從二品封典。曾國藩心中暗暗埋怨禮部官員糊塗馬虎,連隨手查查的事都懶得一為,現在弄得他左右為難,受亦不是,不受亦不是。曾國藩為此很費了一番思考。他在仔細斟酌之後,給皇上上了一道謝恩折,先將歷次封典之事的過程敘說一通,然後寫上:「誥軸則祗領新綸,謹拜此日九重之命;頂戴則仍從舊秩,不忘昔年兩次之恩。惟是降挹稠迭,報稱尤難。臣惟有竭盡愚忠,代臣弟彌未竟之憾,代臣叔抒向日之忱,以期仰答高厚於萬一。」

不久,滿弟國葆受叔父之命來到建昌,代兄帶勇。曾國藩著實勉勵了一番,撥五百勇丁讓他統領,又給他改名貞干,字子恆,意為吸取靖港之敗的教訓,為人辦事,忠貞有恆。

這天半夜,曾國藩在燈下再次修改近日寫成的《母弟溫甫哀詞》。他哀憫六弟滿腹才華,卻功名不遂,正要憑藉軍功出人頭地,卻又兵敗身死,真可謂命運乖舛。又憐憫風燭殘年的叔父。叔父因無子才過繼六弟,誰料繼子又不得永年,老而喪子,是人生的大不幸;繼而又憐憫已成孤兒的侄子。小小年紀,便從此永遠失去了父親,心靈要承受多大的痛苦!作為大伯,曾國藩決定,今後將由自己承擔起對這個侄子的撫養教育之責,讓他如同紀澤、紀鴻一樣地得到慈愛溫暖,長大成人,繼承叔父一房的香火。曾國藩就這樣邊想邊改,時常停筆凝思,望著跳躍著的燭火出神。

「大哥,快開門!」急促的聲音,驚得曾國藩回過神來。這是貞干在外面喊。

曾國藩打開門,貞乾急忙閃進屋,身後還跟了一個人。

「大哥,你看誰來了?」曾國葆有意輕聲地說,但語氣中的興奮之情顯然壓抑不住。

昏暗的燭光中,曾國藩見來人衣衫破損、面容憔悴。看著看著,他不覺驚呆了:這不是自己刻骨思念的六弟溫甫嗎?

他不敢相信,溫甫失蹤一個多月了,賓字營、華字營全軍覆沒,統領李續賓已死,高級將領無一人生還,全軍副統領、華字營營官今夜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曾國藩拿起蠟燭,走到那人身邊。他把燭火舉高,照著那人的面孔,仔仔細細地審看著。不錯,這人的確是他的胞弟曾國華!

「你是溫甫?」儘管這樣,他仍帶著懷疑的口氣問。

「大哥,是我呀!」曾國華見大哥終於認出了他,不禁悲喜交集,雙手抱著大哥的肩膀,眼淚大把大把地流了下來。

千真萬確是自己的親兄弟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一剎那間,曾國藩心裡充滿著巨大的喜悅:六弟沒死!叔父抹去了喪子之痛,侄兒免去了孤兒之悲,這真是曾氏一門中的大喜大慶!

「快坐,快坐下,溫甫,你受苦了。」

曾國藩雙手扶著弟弟坐下,兩眼濕潤潤的。死裡逃生的曾國華見大哥這種手足真情,心裡感動極了:「大哥,這一個多月,我想死了你和老滿!」

「我們也很想念你!」曾國藩真誠地說,並親手給弟弟端來一杯熱茶,又轉臉問滿弟,「貞干,你是在哪裡找到溫甫的?」

曾國葆高興地回答道:「今日黃昏時,我從鎮上回營,路過一座作廢的磚窯,忽然聽見有人輕輕地叫我的名字。進去一看,原來是六哥在那裡。我又驚又喜。六哥當即要我帶他來見大哥,我說現在不能去,半夜時我再帶你去。」

「做得對。」對滿弟的老成,曾國藩甚是滿意,他轉問六弟,「溫甫,三河之戰已經一個多月了,你為何這時才露面,害得全家著急,都以為你死了。你這一個多月來在哪些地方?」

「那天半夜,大霧瀰漫,長毛前來竊營,我寡不敵眾,正擬自裁殉國,突然被一長毛從背後打掉手中的刀,給他們捉住了。」曾國華不敢講出在寡婦家被抓的真相,編造了這套謊言。「長毛不知我的身分,把我關進一家農戶的廚房裡,又去忙著抓別的人,不再管我了。我靠著磨盤上下用力擦,將繩子擦斷,偷偷地逃了出來。沿途打聽到大哥在江西建昌府,就徑直向這裡奔來,途中又不幸病倒。就這樣邊走邊停,捱過了一個多月。」這幾句倒是實情。他說罷,將一杯茶一飲而盡,那樣子,的確是病羸饑渴。曾國藩聽完六弟的敘說,心中凄然。

「溫甫,你們為什麼要去打廬州?我是要你們與春霆一起去圍安慶。」給六弟添了一杯茶後,曾國藩問。

「大哥,這是我的失策,迪庵也是主張南下圍安慶的,我想打下廬州後再南下。」溫甫並不掩飾自己的過錯,使曾國藩感到六弟的坦誠。

「打三河一事,軍中有人提出不同看法嗎?」一向留心人才的曾國藩,想以此來發現有真知灼見的人才。

「軍中沒有誰提過,倒是有一個來三河作客的讀書人闖營進諫,說不能打三河,要轉而打廬江。」

「這人叫什麼名字?」曾國藩帶有幾分驚喜地問。

「此人自稱趙烈文,字惠甫,江蘇陽湖人,寓居全椒,年紀不大,二三十歲。」

「難得,難得。」曾國藩輕輕地拍打著桌面,感慨地說,說得曾國華臉紅起來,大聲叫著:「大哥,你讓我回湘鄉去招募五千勇丁吧,我曾國華若不報此仇,枉為世間一男子!」

「小聲點!」曾國藩如同被嚇了一跳似的,忙揮手制止。六弟這一句氣概雄壯的話,不僅沒有引來大哥的讚賞,反而使得見面時的濃烈親情消失殆盡,代之而起的是滿腔的惱怒:正是因為違背了原定的打仗方案,才招致這一場空前的慘敗。精銳被消滅,進軍皖中的大計徹底破產,前途困難重重,作為全軍的統帥,他所承受的壓力有多巨大呀!他真想把六弟大罵一頓,甚至抽他兩耳光,以發泄心頭的這股鬱悶之氣。但他沒有這樣,只是獃滯地望著溫甫,也不做聲。曾國華見大哥對他的話沒有反應,又再說了一遍:「大哥,過幾天我就回湘鄉招勇如何?」

「溫甫,你太不爭氣了!」望了很久之後,曾國藩終於忍不住慢慢地吐出一句話。

「大哥,我對不起你,對不起迪庵和死去的兄弟,我有罪,罪孽深重。我要重上戰場,殺賊贖罪呀!」曾國華從心底里發出自己的呼喊。他深知自己的過失太大了,大哥的這句輕輕的責備,不足以懲罰,他倒是希望被狠狠地杖責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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