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歲 第二章

倉知巳緒對你說:「願不願意用全壘打救我?」這句話與其說是開玩笑,更像一種挑釁。你對眼前的女人並不覺得懷念,雖然分手才一年左右,但女人的樣貌變化太大,你幾乎認不得她是曾經與你發生過肉體關係的女人,反而有種錯覺,彷佛她只是個不客氣地對你搭話的陌生女子。倉知巳緒坐起上半身,粗魯地將連在左手上的點滴管線推到一旁,只有習慣於打點滴的病人,才敢做出這樣的舉勤。

倉知巳緒瘦得不成人形。當初和你交往時的她就很苗條,但如今的她臉頰凹陷、下顎瘦削、眼窩明顯,宛如全身的肉被削掉了一大半,你看著都覺得心痛,眼前彷佛罩了一層薄膜,有種在朦朧夢境里望著她的感覺。

你在幾天前收到倉知巳緒的簡訊。

上頭只短短寫著:「我住院了,你願不願意來看我?」倉知巳緒和你提分手,是在去年你創下連續比賽全壘打紀錄之後不久,後來她便音訊全無,如今她突然有了消息,你心裡也有警戒,懷疑她只是因為感冒或骨折住院,因為沒錢繳住院費才找上你。然而,她的簡訊里還有一句:「我得的是難治之症。」

「寫『不治之症』太像悲劇了,所以我寫『難治』,表示我還沒絕望,還在垂死掙扎。」坐在床上的倉知巳緒不斷以濕紙巾擤鼻涕。你沒問病名,她也沒說。「別擔心,這病不會傅染。這場生死對決在我的體內開始,也只會在我的體內結束,不會給別人添麻煩的。」倉知巳緒顫抖著雙唇說道,但因為她邊說邊咳嗽,你沒看出她是帶著笑容說的。

倉知巳緒原本住在名伍屋,當初是為了接近你才搬來仙醍。你有些納悶,不明白她為何會住進仙醍的醫院。原因其實很簡單,專門治她這種病的高明醫師在仙醍,所以她再度從名伍屋來到這塊土地。

倉知巳緒看著從窗口射入病房的夕陽,那餘暉宛如世間最後的一絲熱情。「我來到仙醍之後,突然很想知道你過得如何,所以傳了簡訊給你。」你站在床畔,同樣望向夕陽,棉絮般的白雲染了一層淡淡的紅暈,浮現你腦海的是自己少年時期在公園練習揮棒的畫面。隨著你的每一次揮棒,太陽逐漸傾斜,天空愈來愈紅,周圍愈來愈暗,你甚至想過,或許只要自己不再揮棒,夜晚就不會降臨。「你在想棒球的事吧?」倉知巳緒的聲音讓你回過了神,「看到這麼久沒見的舊情人被病魔纏身,你的心裡還是只想著棒球。」

你茫然地想著,倉知巳緒算是舊情人嗎?自己和她確實有過肉體關係,但是否有過心靈的契合?你想起方才跟你上床的女人,拿倉知巳緒和她相比較,兩人有類似的地方,但更多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個性;倉知巳緒就像一條湍急的河水,如今交往的女人卻像一片沼澤。

「我前陣子在書上看到一則有趣的文章,標題是。」

你默默聽著骨瘦如柴的倉知巳緒說下去。

「上頭說,不知道是哥倫比亞還是哪裡的某大學醫學系,在數年前發表過一篇實驗成果。你快點在眉毛上塗口水 ,我要開始講了。」倉知巳緒的口氣讓人聽不出來她有幾分認真。她說,這起實驗的對象是在韓國首爾某醫院接受體外受精療程的兩百一十九名女人,首先,暗中將這些女人分成兩組,「他們讓一組接受祈禱,另一組則沒有。」

「接受祈禱?」

「是啊,他們把接受祈禱組的女人照片寄給住在美國、加拿大、澳洲等地的一居民,要那居民為女人祈禱,祈禱文內容也相當有趣,但我就不提了,總而言之,大意是『希望這位女人能懷孕』。而當然,接受實驗的女人和醫師都不曉得這場實驗。」

「連醫師也不知道?那這個實驗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大概是想確認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心電感應吧。」倉知巳緒聳聳肩,以手指沾了口水,慢條斯理地抹到眉毛上,「後來呢,實驗結果令人大吃一驚哦。接受祈禱的那一組,懷孕成功率比另一組高了將近一倍呢。」

你眨著眼,不知該作何回應。你並沒有嗤之以鼻,卻忍不住回想倉知巳緒從前的言行舉止。她原本就是會相信這種事的人嗎?從哪個小細節看得出來嗎?

「我也是半信半疑,不知道該怎麼看待這個實驗成果。不過啊,總覺得如果祈禱真的能發揮功效,也不賴呀。」

「你從以前就這樣想?」你想問的是,你從以前就是會這樣想的人嗎?

「我變了。」倉知巳緒語氣強硬地回道:「最近才變的。以棒球來說:大概是八局下半吧。總之,我希望你為我祈禱。不管靈不靈,有祈禱總比沒有好。」

「我從沒祈禱過。」

「不然這樣如何?你一邊在心中默念希望我能痊癒,一邊一球接一球地擊出全壘打。」她今天把你叫來,就是為了跟你說這件事。「我會看電視轉播,所以要是看到你為了我打出全壘打,說不定我的病情會好轉呀。我從以前跟你提過關於王的事,還記得嗎?」

你隱約有印象,卻不記得細節。

「人民的死活,全掌握在王的手上。王只要伸出一隻手,就能夠讓生病的老百姓恢複健康。」

「握球棒要兩隻手。」

「那你就用兩隻手。」

「可是,」你回道:「我不為別人打全壘打的。」

「做一下有什麼關係。貝比·魯斯做過,你很喜歡的南雲慎平太也做過,這還是你跟我說的呢。」倉知巳緒接著說:「你知道嗎?悲傷是會傳染的。」

「為什麼突然講這個?」

「『悲傷是會傳染的』,這是一句很有名的台詞,悲傷這種東西,會跟不安及痛苦一起傳染給別人。不過,王王不會被傳染。不管悲傷或痛苦,王都是免疫的。所以,王要負起拯救萬民的責任。」

「我聽不太懂。」

「你只要一球接一球暢快地擊出全壘打,有一天,醫師就會來到床邊跟我說,『這真是奇蹟!你的病情好了很多,快告訴我你做了什麼事,我想在學會上發表。』」

你差點脫口而出「你在說什麼傻話」,但你忍住了。

「我有點累了。」她說著躺了下來,拉起棉被蓋著身子,閉上雙眼。你還沒離開,她已進入半夢半醒的狀態,只見她輕啟雙唇囁嚅著:「現在的我已經兩好球了,只能靠擦棒界外來拖延時間。為了不被三振,我只能一直揮棒、一直揮棒。我好累,但我不想就此結束,只好繼續撐著。界外球,界外球,又是界外球。」

你不知道倉知巳緒得了什麼病,也不知該如何醫治,你只能愣愣看著點滴管及一旁的濕紙巾。棉被的潔白與她臉色的蒼白都泛著刺眼的光,感覺四下愈來愈朦朧。

「拖延,繼續拖延。倉知球員又打了一記界外球,真是難纏。投手一定也很累了吧。」倉知巳緒閉著雙眼,一徑播報著自己編造的棒球實況轉播。

你聽著聽著,依舊是那副表情,然後,你湊上她的耳畔輕聲說道:「球棒握短一點,看清楚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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