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歲 第三章

服部勘太郎說:「你明天得好好加油哦。」這裡是仙醍市鬧區,某老舊公寓頂樓一家酒吧的包廂里。此時華燈初上,酒吧還沒開始營業,但服部勘太郎是老客戶,店主破例讓他提早入店。包廂內非常寬敞,有張足以容納六人的大桌子,此時只坐了三個人,分別是山田王求、仙醍國王隊老闆服部勘太郎以及總務部部長三田村博樹。服部勘太郎坐在山田王求正對面,三田村則坐在勘太郎身旁。

「您指的是連續比賽全壘打的紀錄嗎?」山田王求一邊將筷子伸進盤中一邊問道,實在很難相信服部勘太郎竟然會對那種紀錄感興趣。這個人所追求的應該不是利益、名譽、記錄或比賽結果,而是某些更抽象的慾望。山田王求已逐漸熟悉服部勘太郎的脾氣,知道這個人就像小孩子一樣,生活的原動力只來自於「覺得好玩」這種單純的情感。而當初服部勘太郎允許他入隊,多半也是基於相同動機。

「有沒有創紀錄根本不重要。像你這樣的天才,創了紀錄也不算新聞吧。」服部勘太郎說道。他雖年過四十,依然麵皮白凈,留有孩童的稚氣、天真與殘酷,就像是以虐殺昆蟲為樂的頑童。「那個紀錄保持人叫什麼來著?車田嗎?那傢伙跟你比起來,根本是個凡人,大家把他捧成了棒球巨星,但在真正的天才面前就遜色多了。」

山田王求自從入隊後,便被服部勘太郎喚作「天才」,山田王求知道他這麼叫既非取笑也非奉承,所以只當作沒聽見。

「你看看,本季開賽到現在,幾乎所有紀錄都是由你遙遙領先啊,其他人都只是在爭奪第二啦。」

「那我該為什麼加油?」

「為什麼都好。你小時候沒看過特攝戰隊真人表演嗎?當戰隊陷入危機時,一旁的主持人大姊姊就會說:『大家一起為戰隊加油!』然後孩子們就會大喊:『加油——!』天才就跟戰隊一樣,觀眾隨便喊聲加油,你們就必須辦到。」

山田王求想不透個中邏輯,只好沉默不語。

「不過啊,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明天又被故意四壞該怎麼辦?如果又受到阻撓,該怎麼辦?」

「是啊,該怎麼辦呢……」山田王求淡淡回道:「其實都好,就跟天氣一樣吧。旅行當天會不會下雨,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事。與其看著天氣預報怱喜怱憂,倒不如坦然面對任何天氣。下雨就撐傘,晴天就穿涼快一點。」

「拿天氣來比喻棒球?」服部勘太郎笑道。

「我父親說過,上場打球就跟天氣一樣。」

「真是個好父親。」服部勘太郎拿起啤酒杯一口喝乾,轉頭對三田村博樹問了聲:「對吧?」但三田村博樹不置可否,似乎不太想承認殺人犯是個好父親。

「您賭哪一邊?」山田王求問。服部勘太郎嗜賭如命,經常參與違法的賭博行為,連山田王求都知道。之前服部勘太郎賭些什麼,山田王求並不清楚,但自己入隊後,服部勘太郎常拿他會不會擊出安打、會不會打出全壘打、會不會被三振、會不會創紀錄等事情與同伴對賭。山田王求對此沒有特別感想,也不打算干涉。

「我當然賭你會打全壘打呀。」服部勘太郎笑著回道,但山田王求無從判斷這是不是真話,轉而窺探三田村博樹的臉色,但三田村始終一臉嚴肅,默默動著筷子,儼然只當自己是個秘書。山田王求心想,這兩人應該不是同性戀,互動卻像結縭已久的夫婦。「您今天找我出來,只是要叫我加油?」

「忽然想見見你呀。此外我還想告訴你,我不久前想到個好點子哦。」服部勘太郎興高采烈地說道。山田王求看著服部勘太郎的表情,想起了津田哲二的孫子。當小孩子說出「我想到個好點子哦」的時候,多半不會是什麼好點子。「王求,你知道美國那個貝比·魯斯嗎?聽過吧?」

山田王求點點頭。這麼有名的人物當然聽過。

「不是說貝比·魯斯曾經做出全壘打宣告嗎?打擊前先伸手指向外野看台,接著揮棒一打,球果然飛到外野看台上。」

「那只是神話吧。」一直沉默著的三田村博樹開口了:「實際上可能沒那麼誇張,大半是後人的渲染與杜撰,可信度不太高啊。」

「是真是假不重要。」服部勘太郎興緻勃勃地看著山田王求說:「全壘打宣告哦,你不覺得這東西挺有夢想的嗎?」

「會嗎?」王求偏起腦袋。全壘打宣告和夢想是怎麼扯上邊的?

「言出必行的人,有一種吸引人的魅力呀。所以——」服部勘太郎話只說到這,不是要賣關子,而是他突然嗆到而咳個不停,話講不下去,但山田王求曉得他想說什麼,一旁的三田村搏樹也很清楚,介面道:「可是這個年代還干那種事,只怕會被罵到臭頭。指著看台做全壘打宣告,實在太囂張了,那是一種羞辱投手與敵隊的行為哦。」他的語氣平靜,並沒有因老闆的失常言行而顯得倉皇,反而像是充滿無奈與消極的碎碎念,儼然一副「該說的我都說了,反正你應該也不會聽進去」的口吻。服部勘太郎果然不為所動,一邊揉著自己的肩膀一邊說:「沒問題啦,反正山田王求早就是臭頭狀態了。」

山田王求筆直看著服部勘太郎,應道:「是啊。」事實如此,他也沒打算否認。遇上滂沱大雨時,與其堅稱根本沒雨,不如認命地穿上雨衣。

「不過我不會做全壘打宣告的。」山田王求邊說邊拿起桌上的茶杯,發現裡頭沒茶了,只好倒過杯子讓僅剩的液體滴到舌頭上。

「不然這樣如何?我們不玩全壘打宣告的把戲,改成如果你沒被三振,我就把你攆出球隊,你覺得呢?」

「您的意思是要我故意被三振?」

「我只是做個假設。如果我這麼說,你會怎麼辦?」

「為了讓您在賭局上獲勝?」

「沒那回事,我只是打個比方。」

「我不知道。」山田王求沒有煩惱太久便老實地答道。自己有可能照做,也有可能抗命。被強迫做這種事確實心有不甘,說不介意是騙人的,但是一被攆出球隊,一切都玩完了。體會過職棒界實力的自己,已無法滿足於業餘比賽,與其結束棒球生命,或許聽過地吞個三振才是明智之舉。

「如果我答應你,只要你乖乖被三振,就把你父親放出來,你會怎麼做?」

「您辦得到這種事?」

「只是打個比方。」服部勘太郎依然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態度,「你這小子到底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打棒球的,我完全看不出來,所以我只是想知道棒球對你究竟有多重要,何況你只要上場,不是全壘打就是安打,亂無趣的,我看你還是做個全壘打宣告或三振宣告比較好玩哦。」

山田王求瞥了一眼手錶,說道:「我差不多得告辭了,等等跟母親有約。」服部勘太郎依然坐得穩穩地問道:「我說王求啊,你快創新紀錄了哦,你覺得明天的投手會給你投好球嗎?」山田王求偏起頭:心想自己又不是天氣預報員。「我告訴你,投手絕對會投好球。所以你就盡情地打,創個新紀錄回來吧。」服部勘太郎說著豪邁地笑了。

山田桐子說:「你是不是又長大了?」這裡是仙醍市的市郊,某棟公寓大樓的一室。山田桐子迎接兒子進家門,一進到客廳,便盯著兒子上下打量。

「多了點肌肉而已,稱不上長大。」山田王求說著,坐到餐桌旁。從小到大,山田王求都是坐在這個正對電視機的座位吃飯,因為雙親希望山田王求隨時都能清楚收看棒球轉播。現在家裡的電視和以前的完全不同了,小時候看的是縱深極長的映像管電視,現在的卻薄得像一片板子。家裡還有一面牆設置了整座從地面到天花板的書架,滿滿陳列著錄音帶、DVD等影像記錄媒材,內容當然全是棒球比賽。早在山田王求小時候,這書架就塞得沒有一丁點縫隙,如今過了這麼多年,竟然還沒滿到放不下,山田王求覺得很不可思議,真不曉得父母是用了什麼樣的整理術。

山田桐子按下擺在餐桌上的遙控器,不出山田王求所料,電視銀幕映出的是自己比賽的錄像畫面,而且他一眼就看出,這是去年與東卿巨人隊三連戰中的第一戰,站在投手丘上的是身穿王牌背號球衣的大冢洋一。

山田王求自從進入仙醍國王隊,躋身職棒界後,便經常被拿去與大冢洋一比較。大冢洋一是知名棒球球員的兒子,從小表現亮眼,可說是棒球界的貴族;相較之下,山田王求卻是過著在污泥中打滾的人生,好不容易才抓住一個鹹魚翻身的機會。如此強烈的對比,當然會被拿來大做文章,期待天才投手與怪物打者一決高下的聲浪從沒消失過,但這場對決卻遲遲沒實現,包括賽程安排或投手輪值表剛好沒對上等因素,主要原因都在於大冢洋一那一方,說穿了就是,他們其實是在刻意避戰,因為沒有好處。大冢洋一雖是新人,論知名度與實力都已是職棒界的頂尖球員,和山田王求對決只是自找麻煩。如果打敗山田王求,不管是大獲全勝也好,略勝一籌也罷,當然會讓大冢洋一的聲望錦上添花,球迷們也會欣喜若狂;但如果輸了,後果將不堪設想,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