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 第三章

「今天接下來有什麼行程?」服部勘太郎問我。麻將大會結束了,我正開車打算送他回家。「您一晚沒睡,還是回家補個眠比較好。」我老實回道,反正他也沒有非做不可的工作,就算有,依他的個性也不會放在心上。「可是我睡不著啊,總覺得覺得有點無聊。」坐在副駕駛座的服部勘太郎搔著腦袋,突然粗聲粗氣地問我:「對了,三田村,你兒子還好吧?上次你不是說他在學校遭人霸凌?」

他突然提起這件事,我有措手不及,同時小學四年級兒子的面容浮現腦海,那畏畏怯怯的表情,讓人看得心痛。「後來怎麼了我也不太清楚,不過好像不是太惡劣的霸凌啦。」

「霸凌才沒有惡不惡劣的分別。」

「嗯,這麼說也是。只不過,我兒子連霸凌的人是誰都說不上來。」

「那這顯然是惡劣的霸凌啊!」

接下來好一陣子我們都沒再開口,我默默打方向盤左轉,在等綠燈時,我突然想起今天十點仙醍國王隊要舉辦新人測試會。各球隊每年都會在秋季舉辦類似的測驗,也就是俗稱的入隊考試。

「好舒服啊。」服部勘太郎打開副駕駛座的車窗,迎著風懶洋洋地說道:「以常識來看,好球員根本不會來參加仙醍國王隊的入隊考試。」

優秀的棒球球員絕大多數活躍於高中棒球社或大學、社會人組成的棒球隊,且多半會被球探挖掘,進入選秀會,接受球隊挑選。因此球隊自行實施入隊考試的目的,只是為了吸收不曾活躍於任何棒球團體的遺珠,但這樣的優秀球員極少,就算有,他們也只會報名參加熱門球隊的入隊考試,換句話說,會來參加仙醍國王隊入隊考試的,都是能力上不了檯面,卻又不肯放棄職棒之夢的三、四流人物,對這些人而言,只要有球隊願意收留就心滿意足了。

「這對我們來說未嘗不是好事。」服部勘太郎說:「像這樣的貨色,就算我們把年薪制改成每個月領固定薪水,他們也會爭先恐後地來報名吧。入隊考試這制度真是太棒了。」

真虧他能夠這麼想。事實上,仙醍國王隊每年入隊考試的合格者著實不少。相較之下,其他球隊入隊考試動輒一、兩百個報名者,能通過第一關的只有幾十個,通過第二關的人數多半掛零,就算有也是寥寥數名,因為有實力進入職棒界的人才根本不用參加什麼入隊考試,由於現代的日本在吸收職棒新血這件事上頭已經建立了嚴謹的制度,而制度造就了這樣的現象,當中卻唯獨仙醍國王隊例外,每年入隊考試都有好幾名合格者,原因無他,因為我們的標準太鬆了。

「對了!」我突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一邊暗罵自己怎麼沒早點告訴服部勘太郎。前方的燈號這時變紅,我一面踩煞車一面說:「聽說今年的報名者當中有個狠角色哦。」

「狠角色?有多狠?」

「殺過人。」

「殺過人?」

「正確來說,是他父親殺過人,」

那是住在仙醍市的十多歲少年,名叫山田王求。幾年前,,他父親因殺害一名中學生而遭逮捕,引起不小的騷動,電視及周刊都大肆報導了這起父親殺害兒子學長的事件。

「那個兒子報名了我們的入隊考試。」

「那個兒子?你說的是兇手的兒子?他還在?」

我不明白服部勘太郎說的「還在」,指的是「還住在仙醍市」或是「還活在這世上」。「聽說那個少年從小就很會打棒球,小學時還曾經將職棒投手全力投出的球打成全壘打。」

「哪有職棒投手會吃飽沒事幹對小學生全力投球。」

「聽說是東卿巨人隊的投手哦。不僅如此,聽說那少年在中學和高中時,每次上場打擊都是全壘打。」

風從車窗外灌入,不斷吹拂服部勘太郎的頭髮。早晨的街上一個路人也沒有,我有種錯覺,彷佛我們正馳騁在一座荒涼的廢墟里。不過兩個大男人開車兜風,其實感覺挺古怪的。

「兩個問題。」服部勘太郎看著窗外說道。徹夜未眠的疲倦與結束大賭的亢奮讓他顯得有些恍惚。「第一,這麼厲害的棒球少年為什麼沒參加選秀會,而是跑來報名我們的入隊考試?」

「因為他是殺人兇手的兒子。」答案很簡單,「父親被捕之後,他就沒念高中了,所以已經不是任何學校棒球社的一員。」

「是喔。」服部勘太郎意興闌珊地說:「第二個問題,他為什麼會挑上我們的球隊?雖然我不認識這個叫山田的小傢伙,但有一點我敢肯定。」

「哪一點?」

「如果我是他,絕對不會傻到報名仙醍國王隊的入隊考試。」

「這問題的答案和第一個問題一樣:因為他是殺人兇手的兒子。」我一邊留意著黃燈,踩下油門,穿過十字路口後,在下一個大路口左轉。「沒有球隊願意接受殺人兇手的兒子。」

「可是啊,殺人的又不是他。他沒有犯罪,而且擁有超強實力,為什麼不要?」

「話是這麼說,但是每個球隊都不想負擔額外的風險呀。山田王求不論報名哪一個球隊的考試,都不可能合格的。他的名字在職棒界人士及球探之間已經小有名氣,所以就算他報名,肯定在第一關就會被淘汰。當初他報名我們球隊時,我們也立刻發現了。他是本地人,會來報名仙醍國王隊的入隊考試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我們還是嚇了一跳。」

「我話先說在前頭,殺人兇手的兒子,我們也敬謝不敏哦。沒事何必自找麻煩。」服部勘太郎笑道。

「那是當然的。」我駛進高架橋下方的地下道,很快便鑽了出來,「我們在第一階段就刷掉他了。」一般來說,書面數據審查階段只會淘汰體格或年齡等基本條件不符合規定者,山田王求的情況可說是特例。

「喔,是嗎?」服部勘太郎倏地轉過身看著我,「你們刷掉他了?」

「您對他有興趣?」

「沒有。」服部勘太郎露出苦笑,「好吧,我今天還是回家睡覺好了。」說著打了個呵欠。

我正想回答「我也認為這樣做比較好」,突然一道影子從車道旁竄出,擋在車子正前方,我一驚,急忙踩煞車,但不知是姿勢問題還是鞋子卡住,我的腳竟然離不開煞車踏板。我心急如焚,腳卻將煞車踏得更緊,緊急煞車使得整留車身猛地往前一傾,我的眼角餘光看見服部勘太郎從座位彈起,接著又被安全帶拉回來,而我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我的頭撞上方向盤,感覺自己宛如飛上了半空中。

車子停得死死的,我戰戰兢兢地抬起頭,幸好後面沒有車子追撞上來。我吁了一口氣,這才定睛一瞧,眼前竟是一頭詭異的四腳獸威風凜凜地站在擋風玻璃前方的車道正中央,野獸長得又像獅子又像老虎,軀體呈現墨綠色,不知是披毛還是皮膚的顏色,只見牠神色木然地直盯著我們的車子。一開始我還以為牠有三隻眼睛。除了兩隻像貓眼一樣銳利的大眼睛,額頭中央還有顆圓眼。但我仔細一看,才發現額上那個不是眼睛,而是個凹洞,洞壁還刻著兩道線痕,我直覺那是硬式棒球上的縫線,但想也知道怎麼可能有棒球擊中野獸額頭這種事,顯然是我多想了,但那凹洞中確實清楚地刻著兩條細線。野獸的軀體相當大,布滿尖銳的鱗片。

我嚇得手足無措,竟然做出連自己也無法理解的舉動。我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走出車外,甚至沒餘力思考這麼做會不會被野獸襲擊。

再怎麼說,都市的大馬路上都不可能出現這樣的野獸。——我的理性如此告訴自己,但此刻我的雙眼卻清晰映著這頭野獸。我的腦袋一團混亂,野獸身上的腥臭隨風陣陣飄來,我正猶豫要不要報警,忽然出現一個男人,對著野獸一邊發出噓聲一邊做出類似趕狗或趕烏鴉的揮手動作。男人身穿棒球制服,背號是5號。他趕走了野獸,對嚇得動彈不得的我鞠了個躬之後便轉身離去。

我驚魂未定地回到駕駛座,昏倒在副駕駛座的服部勘太郎似乎剛清醒過來,張開雙眼說:「喂,三田村,怎麼回事?出車禍了?」

我支吾著不敢明說,於是瞎掰說剛剛路旁衝出一隻狗,一聽就曉得是謊話,但服部勘太郎只是伸了個懶腰,鬆了松頸部筋骨說道:「這下我全醒了。反正沒事,我們去入隊考試會場晃晃吧。」

我們在蕎麥麵店提早吃了午餐,抵達球場時,第一關考試已經結束了。我們從休息區走進球場,太陽光亮得刺眼,剛剛還在拉起遮光窗帘的房間里打麻將的我們,有種被純真少年以眼神指責的罪惡感。

「三田村先生,您來了呀。」打擊教練野田翔太走上前來說道。這個人;十年前是我們仙醍國王隊的正式球員,退休後經營燒肉店,吃成一副圓滾滾的身材,連跑步都有困難。即使如此,我們還是僱用他來指導一軍,這就是仙醍國王隊的現狀。「我算不上稀客吧?稀客是我後面這位。」說著我看向身後的服部勘太郎。「啊!」野田翔太驚呼一聲,瞪太雙眼說道:「老闆,您也來了?」

「這是我的球隊,我當然要來照顧。」服部勘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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