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歲 第五章

接近年底的某個星期天,你跟著父親去購物中心買玩具投球機的電池。購物中心裡的特別活動區正舉辦特攝戰隊真人表演,吸引了你們的目光。你從沒看過棒球轉播以外的電視視節目,當然對戰隊文化也是一無所知。許多年紀跟你差不多的小孩在舞台前看得入迷,台上有數人身穿紅或藍等各色亮面緊身衣,正與張牙舞爪的怪獸對打。「那是什麼?」你問父親。

「應該是叫某某戰隊來著,反正就是好人打敗壞蛋嘍。」你父親說到這,突然覺得那些戰隊隊員為「人」似乎不太恰當。

「哪一邊?」父親聽你這麼問,一時愣住。

「哪一邊是壞蛋?」

「噢,當然是——」你父親正要回答,心裡忽然燃起莫名的感動。沒錯,把帥氣、明亮的角色認定為正義的一方,而把古怪、醜陋的角色認定為壞蛋,或許只是一種偏見,而這種刻板印象正是造成種種悲劇的元兇。你父親對於你能夠不受世俗觀念束縛而感到欣慰,認為你是個能看穿事物本質的孩子。沒錯,一如你父親的發現,你擁有看出關鍵核心的天賦,所以能夠直覺判斷出投手投的球將會是好球還是壞球。

「我喊『預備、起』,大家一起為他們加油哦!」手持麥克風出現在舞台旁的女主持人對著看錶演的孩子們說道。

這樣的場面對你來說相當新鮮,彷佛一種從不曾經歷過的儀式。

「要是喊加油有用的話,人生就輕鬆多了。」你父親老實說出心中感想。

女主持人一喊「預備、起」,所有孩子同聲高呼:「加油——!」而你的父親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喊了聲「加油」。

之後你們散步來到公園。

你在遊樂設施與沙堆之間奔跑,你父親上氣不接下氣地追著你,卻是滿臉笑咪咪的。上次來公園的時候,你只爬得上溜滑梯台階的一半,但今天你已能爬到頂端,雖然步伐踉踉嗆嗆,卻完全不需要父親出手幫忙。你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大,會做的事一天比一天多。你抓著溜滑梯頂端的扶手,俯視下方的父親,有種飄飄然的騰雲駕霧感。

你並沒有發現公園來了三個女人。你坐在鞦韆上,由父親推著。你甩動雙腳,正在嘗試讓鞋子碰到地面,突然有人喊了聲:「王——求。」

你父親立刻轉頭探看,一邊將你抱下鞦韆。你也跟著移動視線,只見三名全身黑色打扮的女人正站在沙堆旁的樹叢里。她們在這時出現,不知該說是來得早了,還是來得遲了。從這一刻起,你的命運已無法改變。

三個女人差不多高,穿著黑色長大衣,頭戴黑色荷葉帽,鞋子也是黑的,也難怪你一看見她們,第一個聯想到的就是「女巫」,她們比你剛剛看到特攝戰隊真人表演里的邪惡怪獸更令人內心發毛。

你父親覺得詭異,怒目瞪向三個女人,正打算帶著你離開,其中一個女人扯開嗓子,吟詠般說道:「王求,你要多欲多求。」

「王求,你要多欲多求。」第二個女人說道。

「王求,你要多欲多求。」第三個女人說道。

你並不覺得害怕,只是抬頭問父親:「那是什麼?」父親看著三個女人,皺起了眉頭。

「千歡萬喜呀,因你即將為王。」其中一個女人喊道。女人的表情非常認真,沒有恫嚇之意,只是對著你們父子倆高聲呼喊。

「千歡萬喜呀,因你即將為王。」

「千歡萬喜呀,因你即將為王。」

三人高聲喊著同一句話,簡直像是在演話劇,你被逗得呵呵笑了起來,轉頭望向父親,想看看父親是否也在笑,卻見父親一臉嚴肅,氣勢十足地大喊:「是真的嗎?」你很疑惑,不知道父親怎麼了。「這孩子真的會成為王嗎?」你父親追問。

聽到你父親的提問,三個女人先是一陣靜默,面面相覷之後,像是得出了共識,紛紛點了頭。接著由站在中間的女人代表三人發雷似的,她以宏亮的嗓音喊道:「只要勃南之森不動。」

「只要那個森林不動就行了嗎?」

「不公與公正。」 一個女人說道。你聽過前一個詞,後一個詞卻感覺似懂非懂。

「王求,要活得公公正正的。」另一個女人吟詠般說道。

「王求,你能貫徹公正嗎?」

「那是當然的。」你父親語氣堅定地說道:「這孩子一定能活得公公正正。」

「會那麼順利嗎?」

「周圍的人也能公正待他嗎?」

「恐怕沒那麼容易。」

「廉潔即是卑鄙,卑鄙即是廉潔。」

「公正即是不公,不公即是公正。」

「決意貫徹公正的人,會落得不幸下場哦。」

「沒錯,這個故事就註定是那樣的結局呀。」

「即便如此,王求即將為王,千歡萬喜啊。」

你當然一句也聽不懂,而你父親也是一臉莫名其妙,聳起肩膀悄聲嘀咕:「陰陽怪氣的傢伙。」你聽到了,學到原來「陰陽怪氣」是形容像這樣穿得一身黑、講聽不懂的話的女人。

就在這時,你父親的手機響起,他拿起手機一看,「媽媽打來的。」他接了電話。

你聽到「媽媽」兩字,愣愣地看著父親的手機。發生什麼事了嗎?你心中湧起不安。這天母親獨自出門,應該是去剛開張不久的有機蔬菜店購物。

「媽媽叫我們去找她,走吧。」

等你突然想起轉頭一看,剛剛那三個詭異的黑色女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你不必覺得寂寞,因為在你接下來的人生中,她們將會不斷出現。

你們走回父親停在公園外頭的箱形車,父親將你抱進后座時,臉色依然很難看。你覺得很不安,差砧哭了出來,多虧車行的晃勤轉移了你的注意力。

車子在縣道旁一家運動用品店前停下,你懷疑母親會在這家店裡,但父親只是一徑帶你走了進去,道是你第一次進入這家店,好奇與恐懼讓你一顆心七上八下,但你還來不及仔細觀察,你父親已快步找到棒球帽專區,毫不猶豫地拿起其中一頂,走去櫃檯結賬。那是東卿巨人隊的帽子,黑白相間的配色,印著帥氯的圖案,「買這個?」你問父親。你無法理解父親為什麼要買這一款帽子。

「你媽媽交代我買的,」你父親似乎也是買得不明所以。

車子繼續往北開,可能只是你多心,總覺得父親似乎開得比平常粗魯。你們來到一間老字號的超市旁,你父親將車子開進停車塌,把你抱下車。

「抱歉,突然把你們叫來。」你母親已等在那裡。她抱起你,臉頰自然地貼上來磨蹭。

「你到底在搞什麼?還叫我買這種東西。」你父親的口吻有些嚴厲,說著拿高手上那隻運動用品店的袋子,簡直像是拿著什麼髒東西似的。

「跟我來。」

你母親牽著你的手邁步而行,一家人繞到超市後頭,走下一道狹窄的階梯,來到一處舊住宅區。這附近的街道可能是切削山坡地建成,坡道特別多,你們小心翼翼地朝坡下走去。你母親的身高頗高,體態苗條,你看著她那雙長腿敏捷優雅地踏步前進。「我剛剛只是偶然經過這裡。」你們來到一處施工現場,你母親邊說邊穿越工地。這裡似乎正在蓋公寓大樓,而可能是星期天的關係,工地里不見半個工人,施工車輛也宛如睡著般靜止不動。你母親朝建材堆放處走去,說道:「然後,我偶然間瞄到那邊好像有個奇怪的東西。」

那兒有個男子癱倒在地,你不由得伸手指著「啊」了一聲,你父親也跟著驚呼出聲。那個人宛如人偶一樣動也不動,朝天仰躺,左手彎向上,右手則彎向下,恰如緊急逃生門上方人形標誌的姿勢。這是你第一次看見屍體,所以沒有特別的感受吧,加上這具屍體非常乾淨,既沒有流血,骨頭也沒刺穿皮膚,只是腦袋轉向不自然的角度。

「我不知道這傢伙是誰,不過,我猜……」你母親說著望向天空,你也跟著往上看,斜上方看得見一棟深褐色的公寓。「他大概是從那裡的陽台摔下來的。」

「這可不得了,叫救護車了嗎?」你父親慌忙掏出手機。

「這個人已經死透了。」你母親冷冷地回道,接著她指向倒地男子的手說:「而且,你看他拿著什麼。」男子大約二十七、八歲,一身作業員打扮,窄肩,雙頰凹陷,骨瘦如柴,膚色蒼白。男人抓著一樣粉紅色的東西,看上去像是一塊薄布。

「這是……」你父親戰戰兢兢地走近屍體,「胸罩?難道是摔下來的時候從胸口滑出來的?」

「你也太有創意了,」

「不然這怎麼來的?」

「一定是內衣賊呀」

「大白天的也敢愉?」

「可能是昨天晚上摔下來的,一直到剛剛才被我發現。」

你父母望著手抓胸罩的年輕屍體,沉默了好一會兒,而且下意識地用力吸氣,但沒聞到任何怪味。

「真可憐。」你父親感慨的說道。

「這是自作自受,有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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