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三十七節

幾天後我開著車穿過仙台市,往某個小鎮前進。那天雖然是平日,不過我不用上班,正好越此機會去參觀潤也工作的地方。

通過海岸旁的隧道,走過連續過彎的小路,便看見一座小山。沿著山麓前進,一片水田在眼前延展開來。我把車停在一旁的空地上,旁邊停了一部廂型車,應該是潤也開來的吧,不知道是不是公司的車。

走過一段水田上的小徑,來到一片空地,同時也看到了潤也。他坐在一把攜帶型的小椅子上,前面放著一副架在腳架上的望遠鏡,脖子上還掛著另外一副望遠鏡。

看見我向前走近,潤也說:「你真的來了啊?」

「剛好經過。」

「剛好經過這種深山裡的小鎮?」

「你在這裡做什麼?」

「猛禽類的定點調查。」潤也指著山的那一頭。「如果之後要在那附近開通一條大馬路,或是拓寬道路之類的時候,不是必須削掉那邊的山嗎?」

「嗯。」

「這種時候,就必須評估這麼做會對棲息在此的野生動物帶來的影響。如果知道鳥類的生活區域,開路的時候可以避開這些區域。」

我一知半解地望向天空。天空非常晴朗,呈現清澈的水藍色。眼前所見的,只有彷彿布滿肌肉的朵朵白雪。除此之外,別無一物。真是空蕩蕩的天空。我環視整個天空。

「沒有鳥呀。」

「當然沒有啰。」潤也笑了出來。「有時候待上七、八個小時,也看不到半隻鳥。」

「真的嗎?」

「真的是真的。」

「那你現在在做什麼?」這個問題好像很愚蠢,潤也充滿疑惑。「做什麼?你很沒禮貌耶。就說我現在在工作呀。」真是什麼也不懂耶。潤也說:「如果鳥類出現在山林里,我會觀察它的行動,記錄飛行路徑。只要都記錄下來,就能知道這一帶有哪些猛禽類、生活形態又是如何了呀。不過這也得等到它們出現才行。」

「感覺好奇怪喔。」

「實際上做了之後才發現,現代社會裡從事這種整天盯著天空看的工作,真的是很奇怪。」潤也聽起來有點自嘲,又帶著一絲驕傲。他把手上的望眼鏡拿給我,「你用這個觀察看看。」

我把望遠鏡掛在脖子上,用雙手握著,聽潤也講解一遍使用方法後,便拿著望遠鏡四處亂看。我看見了遠處山上的杉樹,還看見小橡樹的葉子,真是新鮮極了。我又看到了天空的顏色、白雲和山。潤也告訴我,只要仔細、耐心地觀察天空和山的交界處,鳥類便不會消失於風景之中,比較容易發現,但是我仍然抓不到要領。

我連續看了三十分鐘,還是沒看見鳥的蹤跡。這時聽見背後的山裡傳來了鳥鳴聲,我轉過頭去,問潤也說:「這是什麼鳥?」潤也說是銀喉長尾山雀,長得很像麻雀,很可愛。

「怎麼都沒有老鷹呀。」我坐在椅子上。像這樣身處在完全聽不見車水馬龍聲、可以悠閑自處的場所。真的很舒服。就在這個時候,潤也突然站了起來,大叫:「有蒼鷹。」我連忙站起來望向四周,望著天空:「在哪裡?在哪裡?」。潤也指著北方,邊拿著望遠鏡觀察。我也學潤也,但卻抓不到位置,除了無垠天空之外,什麼都看不見。我焦急地動來動去,過了一會見,忍不住「啊!」地叫了一聲。

我看見了。鏡頭內有一隻咖啡色的鳥,正展開雙翅,滑翔似地飛翔在遠方天空。後方是一片水藍,完全抓不到遠近的距離。

「捕捉到了嗎?」潤也間。他好像也正拿著望遠鏡在看。「捕捉?嗯,看到了,看到了。」

蒼鷹優雅地在空中盤腿。一會見以順時針方向描繪出圓弧線條,接著又緩緩地逆時針迴旋。我看得入神。雖然是隔著鏡頭,不過卻是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這麼仔細地觀察老鷹。我配合著老鷹的飛翔,轉動著頭的角度,慢慢地覺得脖子有一點痛,但卻無法將視線移聞。

「這裡是三號。」我聽見潤也的聲音。拿聞望遠鏡一看,他正在一旁對著無線電通報。他以無線電說明觀察到的老鷹位置、回龍飛翔的方向。接著在老鷹飛進深山之後,說:「LOST了。」這應該是失去蹤影的意思吧。不久之後,無線電傳來了:「這邊看見了。」的回答。

「這附近一共有四處地方,調查員進行著相同的工作,追蹤著老鷹的行跡。我剛才不是觀察到老鷹消失在山的那一邊嗎?接下來就換在男一邊的同事繼續追蹤了。」潤也一邊說,一邊拿鉛筆在像是地圍的紙張上描起線來。「這就是老鷹剛才飛翔的路徑。它不是在這裡迴旋嗎?那是它在找下方水田裡的食物。一直這樣迴旋。」

「從那麼高的地方嗎?應該有一百公尺以上吧?」

「鳥的視力很棒的。甚至能當下分辨我們的長相,就從那麼高的地方往下看喔。」

「鳥的視力不是很差嗎?」

「你是說鳥目 嗎?它們只有晚上看不清楚,而且也只有雞看不清楚。」潤也笑了開來。「鳥的視力是很好的。」他在看似調查紀錄單的紙上寫下許多記號和數字。我再度拿起望遠鏡看著天空,自色雲朵立刻進入了視野之中。

「啊,潤也,你看那邊。」我在西側山邊的樹木上,發現了一個疑似鳥類的蹤影。

透過望遠鏡仔細觀察,我拚命找著它位置。

「喔,怎麼樣?捕捉到了嗎?」

「看見了,看見了。那也是蒼鷹嗎?」這隻鳥展開雙翅,但看起來比較無力,向下低垂乘風飛翔著。

「是鳶。」潤也平靜地向我說明。「鳶?」

「那不是我們的調查對象,我們只調查稀有的猛禽類。」

「稀有的猛禽類指的是什麼?」

「像是蒼鷹、鷺或是魚鷹之類的。其實你倒不如問我哪些是不稀有的猛禽類,這樣說不定還比較快。」

「不稀有的有哪些?」

「鳶。」

「啊?只有這個嗎?」我拿開望遠鏡。

「對,就只有鳶。」潤也開慢地笑了。笑聲非常清亮,彷彿穿過我的胸口,直接上達天聽。

「接了這份工作之後,我有一個很深的感觸。」

「什麼感觸?」

「我不是完全不看電視、報紙,只是像這樣靜靜等待鳥類出現嗎?等了幾個小時,就算髮現鳥的蹤影,它們可能出現不到三十秒,就又消失不見了。而我只是像這樣獃獃的等著。」

「嗯。」

「像這樣等著的時候,我都會覺得世界好和平喔。」

「即使事實上一點都不和平?」

「在這地面無盡延伸的那一頭,發生了許多意外或事件,再往前延伸,甚至可能還有戰爭和饑荒。我不知道。不過如果我不去想,只是一直在這裡呆望著天空,就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了。只要不想那麼多,不要想那麼多。什麼都不要想。」潤也揚著嘴,有點靦腆地說:「要是告訴別人我在這裡連續七個小時看著天空,應該沒人會相信吧。不過其實我只是花七個小時在尋找鳥,並呼吸著。」

「只是在呼吸。」我的聲音也自然而然地變得悠閑起來。「不管憲法修正或是不修正,都和我們無關了。」

「憲法?那是什麼?」潤也俏皮地說。

我抬起脖子,傾著頭看著上方的天空。天空非常寬廣,當我的視線盯著緩緩移動的白雲時,突然屬受到一股沙漏中的沙慢慢落下的安心。我的雙肩逐漸放鬆,身體也不再緊繃。望向前方,我看見了長滿杉樹的小山展現出泰然而又莊嚴的姿態。時間的感覺消失了。政治、社會問題、公民投票等各項爭論也理所當然地在這裡消失,這裡只有我、潤也、老鷹,還有水田裡的稻子和青蛙。的佛相鄰土地上所發生的不幸完全都不存在,

迎面吹來的風也絲毫不帶來任何不幸的消息。燕子清爽地飛過眼前,急轉彎後又咻地消失。蛙鳴也不絕於耳。

或許這樣就夠了,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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