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十節

幾天後的晚上,我加班了四個小時才離開公司。因為傍晚收到一個客戶申訴,提到「公司內部系統的速度變慢了」。為了分析和撰寫報告,所以花了一些時間。據說我們公司的進貨系統會發生點選後卻無法出現下一頁的問題。對方非常憤怒地說:「我已經按了幾百萬次了,還是沒有反應。」我實在很想告訴他,其實你按了幾百萬次才是故障的原因吧。

依照平常的處理方式,只要馬上派負責的工程師過去處理就好了。但是今天工程師卻湊巧請假,真是麻煩。於是滿智子便自願舉手說:「我現在沒事。可以過去。」

我們隸屬於管理部門,照理說幾乎不需要到客戶端去的。不過滿智子本來就挺適合工程師的工作,所以只要有時間、有機會,她其實很想試試。

「好像是他們的員工擅自連接區域網絡,造成伺服器負荷過大。」滿智子七點多打電話回公司來報告。

「那就不是我們的責任了。」

「可說是『貴公司的員工管理不當』吧。」

「起初打電話來的時候,一副錯都在我們身上的口氣。」

「不這樣說的話就下不了台吧,你就不要跟他們計較了。」

「世界上最昂貴的娛樂,就是原諒他人。」

「那是誰的名言?」

「Nobody Good Man。」

「他是誰?」

「從前在美國因為殺死二十個人而被判處死刑的男人。」

「只有這傢伙不可原諒。」

掛上電話後,我將報告書整理好、放在課長的桌上後才離開公司。我直接走向地下鐵車站,搭上了駛進月台的電車。當我坐在靠後方的座位上的同時,聽到右邊有人跟我打招呼。「這還真是太湊巧了。所謂的偶然,一旦開始之後就會不停發生啊。」我嘴了一跳,發現島坐在我的右邊,腿上放著一本文庫本。

「喔,是你啊。」我毫不掩飾驚訝,指著地鐵行進的方向說:「我家就在終點站啊。」

「我今天有事要到終點的前一站。」

「不是回家啊?」

「這個嘛,」島含蓄地說:「有點私事。」

「看來是好的私事喔。」我觀察著他泛起微笑的表情。「你今天加班嗎?」

「發生一點問題。」也因此我根本沒時間思考腹語術的事情。

「發生問題啊?念書的時候,所謂的問題也只是學分或女孩子而已啊,上班族口中的問題卻凈是些麻煩事。啊,對了!你搬家了?」

「當然啊,怎麼可能一直住在大學時住的地方?」

「我以為你一定還住在那裡,上次分手之後,我還跑去找你。」

「不會吧?都不事先聯絡的唷?」

「大學時不都是這樣的嗎?」

「大學時你不是還留著長發?」

「也是啦。」島開口說:「是這樣沒錯啦。」然後搖了搖頭。

「下次打電話給我。」我把電話號碼告訴他。我看著島把號碼記下,注意到了他腿上蓋著的文庫本。

「安藤,你前一陣子有沒有看電視?」或許是發現我看著他的書,島開口問我。「電視?」

「深夜時段的電視,犬養上了節目唷。」

「就是『五年內景氣沒有變好的話就砍頭』那個嗎?」

「對對對,就是那個。」島咧著嘴說:「真是笑死人了。不過啊,如果態度不那麼斬釘截鐵的話,大家也不會想投票給他吧。」

「沒有投過票的人,說得跟真的一樣。」

「所以才說這次要去投票啊。」島滿不在乎,抬頭挺胸堂堂地說。「犬養不是在節目里提到宮澤賢治嗎?」

「是啊。」我的心拉起了警報。「《要求特別多的餐廳》之類的。」

「就是這個。」說完島便把文庫本的封套拆掉,原來包在書店封套下的書名正是《要求特別多的餐廳》。

「你讀過嗎?」

「讀是讀過。」

「我是第一次讀,還滿有趣的。」

「兩個帶著獵槍的紳士在深山裡,走進一家餐廳的故事。」

「『山貓軒』,真好的店名。」不知道什麼事這麼好笑,島噗哧地笑了出來。

我回想著故事大綱說:「裡面應該寫到歡迎胖子吧。在走廊上一面往前走,一面接受指示放下獵槍、脫掉帽子和外套、取下金屬飾品。」

「因為要求特別多嘛。」島看起來很開心。

「最後還被要求在身上塗滿奶油,一直到最後他們才發現不對勁。」

「對對對,實在太好笑了。原本我以為犬養是個更知識分子還是什麼假道學的人,所以聽到他說喜歡宮澤賢治的作品時,讓我對他有了好感。」

「你對宮澤賢治有好感嗎?。」我回想著犬養在電視畫面中的表情。記得這位看起來很具威嚴的在野黨黨主席回答「像是《要求特別多的餐廳》」之後,立刻看著鏡頭,露出帶有挑戰性的眼神。難道那個眼神是試探電視機前的觀眾,尤其是我?

用用你的腦啊,馬蓋先。我思量著這個問題,說:「其實啊,」

「什麼?」

「我想那個童話真正想要表達的,是愚昧的紳士完全依照餐廳的指示去做吧。」

「是沒錯啦。即使他們在當下覺得這些奇怪的指示很詭異,不過還是說服了自己,慢慢走進店裡去了。」

一點也沒錯。我突然回想起這個十多年前讀過的故事。兩個男子看到「請將獵槍放置在此。」的指示牌時,雖然起初覺得狐疑,但卻馬上一廂情願地解釋成「因為沒有人吃飯的時候帶著獵槍,而且說不定有很多大人物也會來嘛。」接著當被要求「取下領帶夾」的時候。仍然告訴自已說「對呀,一定是因為食物需要用電烹調,所以金屬物品很危險。」全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這時我突然領悟到:「這一點和不知不覺被法西斯主義吞噬的人民簡直沒有兩樣。」

「咦?」島注意到了我的自言自語,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說不定你正在讀的這本《要求特別多的餐廳》里蘊含著某些暗示。」

「什麼暗示?」

「犬養的意圖。」

島發出爆笑,擔心地看著我說;「安藤,你真的對犬養太敏感了。這麼可愛的童話故事裡,哪裡蘊含了犬養的意圖啊?」

「所有的人民都完全依照犬養的意思。不用任何說明,只要解釋得當、簡單明了,大家在不知不覺中就被引導到出人意表的地方去了。就在大家覺得還無關緊要的時候,就已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局面。應該就是在暗示這點吧。」

「引導?你該不會又在想墨索里尼的事吧?」

我臉不紅、氣不喘、神閑氣定地點了點頭。「墨索里尼原本立志成為一個教育家,而犬養曾經立志從事教職一事也廣為人知。」

「也不能因此就把犬養和墨索里尼混為一談吧,你太神經質了。」

「墨索里尼很喜歡但丁的《神曲》,還能背誦出特別喜愛的章節。而犬養也一樣。」

「你該不會想說宮澤賢治吧。但丁和富澤賢治不一樣啊。」

沒什麼不一樣,我想。墨索里尼醉心於但丁,宣稱自己「從但丁身上學習到了義大利民族的偉大」。若想了解日本的深遠和偉大,提出宮澤賢治應該不誇張吧。不,我反而認為非常合適。

「安藤,不管什麼時候你總是想太多。我只是單純覺得犬養很有趣,而且也不用把世界上其它人都拖下水吧。」

「嗯。」雖然如此,我還是存有疑慮,並且對這個想法抱持著恐怖、畏懼和警戒。

群眾開始活動時,應該不是經過全體協議,而是大家分別依照自己的判斷踏出步伐,使這些步伐在偶然中成為巨大的活動。難道不是這樣嗎?無意識的動作衍生出波紋,造成激流。所謂有能力的煽動者,不正是那些擅長創造潮流、風潮、社會風氣,而本人卻不自知嗎?

「不過,」我說:「最初義大利人應該也想像不到,有一天羅馬的每個角落的牆壁上都寫著『墨索里尼說的話都是正確的』。」

「你說到哪裡去了?現在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人類是有學習能力的,而且如今也己經是個資訊流通的社會了,獨裁國家怎麼會有什麼搞頭?」

「二次大戰剛結束的時候,也沒有人想像得到終戰紀念日 會有被人民遺忘的一天。」

「沒有人忘記啊。」

「現在的年輕人就不記得。應該說,他們根本不曾記得,更遑論八月六日和九日、十二月八日也是一樣。 」

「用七九四黃鶯鳥這類口訣來背誦 的話,很容易就背起來了。」

「是嗎?」聽到島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回答,我不禁笑了。

「難得見一次面,怎麼覺得好像都在聽你說教。」

「不好意思。」我打從心裡覺得不好意思。

「沒什麼不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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