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事件發生的二十年後 青柳雅春-35

「父親先生!父親先生!父親先生!」手持麥克風的記者不停地在畫面中呼喊。

「吵死了,你們又不是我兒子,也不是我女兒,叫什麼父親先生,笑死人了。真是一群厚臉皮的傢伙。」

出現在畫面上的是一棟熟悉的房子,鏡頭深處是玄關大門,前方有著門柱與門扉,上面掛著門牌,青柳雅春上一次來到這裡是去年年底。現在站在鏡頭正前方像個粗暴的不良少年大吼大叫的,正是自己的父親,只見他用力揮動著雙手,大喊:「你們這些傢伙,憑什麼擅自闖進我家!」

「我們沒有闖進去啊。」一個經常在時事節目露臉的記者賊頭賊腦地笑說:「這裡可是房子外面。」

「你叫什麼名字?」青柳雅春的父親以下巴指著這名記者問道,口氣還是一樣粗魯。

「為什麼我要跟你說?」

「我再說一次。你們這些傢伙,尤其是你,已經闖進我家來了。所謂的我家,可不是只有這棟房子,還包括我的心情。你們憑什麼把我跟我的家人當罪犯看待?」

「您的兒子是嫌犯,正遭到通緝,警方已經認定他是兇手了。我們也收到來自觀眾與市民的許多線報。對兒子的所作所為,您想不想說幾句道歉的話?」一名看不出年紀的女記者將麥克風湊過來。

「我想你大概也不敢報上你的名字吧。」青柳雅春的父親慢條斯理地說:「你對雅春的事情了解多少?說啊,你知道多少?」

記者群一時之間默然無語,並非無言以對,而是思考著該用哪一句話來回應。

「我從他光溜溜地被生下來的那天,就認識他了。他媽媽對他更是了解,從懷孕時就知道他這個人了。他開始會走、會說話的時候,我都在旁邊看著。這麼長的一段歲月陪在他身邊,而你們是這兩天才開始調查雅春的事,憑什麼一口咬定他是兇手?」

「父親先生,您相信兒子是清白的,這樣的心情我了解……」女記者以飛快的速度說道,一大堆麥克風全圍了上來。

「你了解?」青柳雅春的父親回答得簡潔有力,雙眼直盯著女記者。「你了解我的心情?你真的了解嗎?告訴你,我不是相信他,我是知道他。我知道他不是兇手。」

青柳的視線彷彿被釘在畫面上,他感到心跳加速,血液在血管中迅速奔流,尋找出口,衝擊手腳的每一處頂端,由於心臟的鼓動太過劇烈,身體甚至開始微微晃動,眼前的畫面跟當初騎在色狼身上揮拳痛毆的父親模樣重疊在一起。一方面覺得父親還是老樣子,動起怒來便管不住性子,另一方面又覺得父親看起來畢竟還是蒼老了些。

「他國中時也遇過類似的事,唱片行的店員懷疑他偷了CD。那時候我也很清楚,他沒有做。你聽好,要我說幾次都可以,雅春不是兇手。」

「可是,父親先生……」的聲音此起彼落。

「少羅唆!少羅唆!」青柳雅春的父親舉起右手,像趕蒼蠅一樣揮舞。「好,你們要不要跟我打賭?賭我兒子是不是真正的兇手。」他指著圍繞在身邊的其中一名記者,說:「你們這些不肯報上姓名的正義使者,如果你們相信雅春真的是兇手,就跟我打個賭吧。不是賭錢,而是賭你們人生中某樣最重要的東西,你們現在的所作所為,就是這麼嚴重的事。你們單靠一窩蜂的氣勢,就想摧毀我們的人生。聽著,我知道這是你們的工作,工作就是這麼一回事。但是既然自己的工作可能會毀掉別人的人生,你們就應該要有所覺悟。看看那些公車司機、大樓建築師、廚師,他們一定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嚴格審視每一個細節,因為他們的工作,關係著別人的人生。你們也一樣,要用你們的覺悟來為自己的工作負責。」

記者一聽,鬧哄哄地吵了起來。有些人指責青柳雅春的父親發言失當,有些人強調爆炸事件的受害者人數,每個人都憤怒地大罵青柳雅春的父親強詞奪理。但是事實上,這些人並非真的生氣,只是裝出憤怒的樣子。到頭來「我也賭上我的人生」這樣的話,沒有一個人說出口。

「真是亂七八糟。」青柳不禁嘴角上揚,彷彿電視上正在演出一場毫無真實感的喜劇。

過了一會,青柳雅春的父親朝右邊一指,以明確的口氣說:「那邊那台攝影機,讓我對著鏡頭說幾句話,可以吧?」接著他說:「喂,雅春,你一直不出面,現在事情變得很棘手。」接著不知為何,又用很客套的口氣重複了一遍:「你知道嗎?現在事情真的挺棘手呢。」

「事情真的挺棘手呢。」青柳看著電視,不禁苦笑。

「不過呢,」青柳雅春的父親接著和顏悅色地說:「這些事情我來想辦法解決,你媽媽也還好,你就好好加油吧。」

這種形同鼓舞兇手逃亡的發言對現場的激動氣氛宛如是火上加油,記者全都為之瘋狂,抓著麥克風衝上來。

但是青柳雅春的父親絲毫不為所動,接著說:「總之呢,雅春,逃得機靈點。」

青柳感覺一股沉重的氣團從胸口朝著喉頭逐漸上涌,他很明白,如果不將它壓抑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衝上喉嚨的感情將會撼動雙眼,引出眼淚;眼淚一旦流下,便無法停止,接著會開始哽咽,泣不成聲。青柳咬緊牙關忍耐,他知道一旦哭了出來,憤怒與鬥志都會消失;一旦哭了出來,一切就完了。如今支撐著自己的那股力量,那股可以稱之為燃料的能量,肯定會因哭泣而減少。

青柳感覺旁邊有股空氣在震動,就像紙張被揉成一團的感覺,雖然看不見,卻可以感受到空氣產生了扭曲。他轉頭一看,兒島安雄的臉正在微微顫抖,眼淚不停流下,鼻水也滴了出來,貼在嘴上的膠帶邊緣都沾濕了。

青柳微感驚訝,接著,胸口感到一陣輕輕的暖意。「為什麼反而是兒島先生哭了呢?」

即使青柳替他撕掉了嘴上的膠帶,兒島安雄還是持續哭泣著,不停地哽咽抽搐,並以戴著手銬的雙手彆扭地擦拭著雙眼。他哭了好久好久,完全沒有大喊「青柳雅春在這裡」或是「救命」的意思。

青柳關掉電視,房間陷入一片沉靜反而讓人感到不自在,他於是打開音響,昨天聽的《Abbey Road》還放在裡面。青柳選擇播放後按下快轉,直接跳到後半段的組曲,溫柔而輕快的旋律從音響傳出,彷彿可見鳥兒正搖擺著尖喙鳴叫。

「披頭四一直到最後一刻,還是推出傑作之後才解散。」學生時代,在速食店中,阿一熱血澎湃地說道。

「明明團員間的感情已經那麼差了。」森田森吾說道。

「努力將曲子編成組曲的保羅不知道是什麼心情。」已經想不起來說這句話的是誰,「想必是很想讓四分五裂的團員再次凝聚在一起吧。」

青柳靠著牆壁,彎著膝蓋,閉上雙眼,並未刻意仔細聆聽,但是音樂不停地被身體吸收。

失去了夥伴,一個人努力製作著組曲的保羅·麥卡尼心中那份孤獨感,彷彿覆蓋在青柳的背上。蕩氣迴腸的歌聲繚繞在屋中,《Golden Slumbers》震撼著青柳的五內。拉上了窗帘的窗外不知天色已變得多暗了,青柳忽然覺得,這個屋子以外的人聽不見這歌聲非常不可思議。

最後一首曲子的旋律響起。保羅、喬治、約翰依序表演吉他獨奏。「嗯,三個人各有千秋呢。」阿一曾假充內行如此說道,其他人笑罵:「你真的聽得出其中的差異嗎?」

CD停止旋轉,青柳立刻按了按音響的按鈕,再次從第一首《e Together》開始播放。

「你真的不是兇手嗎?」兒島安雄突然問道。青柳將臉轉向他,見兒島安雄正閉著眼睛,雖然已不再哭泣,臉上卻依然殘留著淚痕。

「我不是有能力做出那種事的大人物。」

「我沒辦法馬上相信你,因為我一直認定你就是兇手。」

「我明白。」青柳說道。「我不是兇手,我是被冤枉的,但是你也有你的職責跟立場,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雖然身為警察,但能力並沒有受到肯定,何況也快退休了,他們認為你返回這個屋子的可能性幾乎是零,才把留守的工作交給我。」

「沒想到你中了大獎羅,兒島先生。」

披頭四的歌聲持續迴響著。青柳與兒島安雄的模樣映照在關了電源的電視熒幕上。

「你父親,真令人感動。」兒島安雄說道。

「一點也不令人感動。兒島先生,你有兒子嗎?」

「年紀比你還大一點。」

「所以你才會被感動。」

「終究還是只有雙親才是永遠的支持者。除非遇上什麼特殊狀況,否則我也一定相信我兒子。」兒島安雄閉著眼睛說道。

「暗殺首相,應該有資格算是特殊狀況了。」青柳說道。兒島安雄難得露出了笑容,部分牙齒閃耀著銀色光芒。「而且,剛剛我老爸提到的偷CD那件事,我是真的做了。」青柳說道。

「咦?」

「當時我被朋友慫恿,一時糊塗,我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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