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事件發生的二十年後 青柳雅春-21

被三浦下的葯,或許只是發揮了推波助瀾的功效吧,青柳雅春陷入熟睡的真正理由恐怕不是藥力,而是大量累積的疲勞。他醒來時,已是隔天早上八點了。身上穿著原本的衣服,躺在地板上,蜷曲著身體的姿勢就好像是從樹枝上掉下來的幼蟲。

窗帘是拉開的,但或許這棟公寓不是位於向陽處,日照不強。三浦已不知去向,沒留下任何字條。當然,他如果真的留下字條,內容恐怕也令人頭疼。沒有毯子的桌爐上只放著一把鑰匙,這意思應該是要自己離開時把門鎖上吧。

青柳雅春打開電視,看見自己出現在畫面中的瞬間,突然有種錯覺,彷彿房間的地板開了一個洞,自己正在不斷墜落,背脊上一股涼意逐漸往上爬,脖子一陣寒冷,就跟昨天從天橋上跳到前園先生的貨車上時,那種墜落的感覺一模一樣。

「您以前便知道凜香小姐住在那棟公寓嗎?」記者問道。兩年前的青柳雅春回答:「不,我不知道。」

畫面上播放了這段當年的影像,接著攝影棚的主持人語重心長地感嘆:「沒想到竟然會是他。」

「一定要保持冷靜才行。」青柳如此告誡自己。這一刻終於到來,自己的通緝照終於被公布了。但是,青柳拚命對自己說:「這是可以預想得到的結果,絕不能慌了手腳。」如果不這麼說服自己,被當成兇手的那種恐懼感恐怕會讓青柳崩潰。他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畫面瞬間消失,整個屋內變得一片安靜。

青柳站起身來,衝動地走向門口,發現背包忘了拿,立刻又走回來,將背包背在肩上,重新走向門口,卻突然開始擔心開門之後可能會看見一群人正拿槍對著自己,再一次快步走回屋內,轉而從窗戶向外窺探,小巷子里一個人影也沒有,視線一轉,看見一隻原本停留在電線杆上的烏鴉展翅飛走。

青柳再次打開電視。兩年前的自己對著麥克風,心不甘情不願地回答問題,那模樣看起來實在天真又無知。青柳感到無法承受,想將電視關掉,此時看見畫面角落寫著一排文字:「若您有任何事件相關情報請聯絡我們」。後面有電話、傳真號碼及電子信箱。

青柳想起昨天與三浦的對話。雖然三浦認為投靠電視台的做法不可行,但青柳還是無法完全放棄這個點子。一般人惹上麻煩時,第一個想到的總是警察,其次應該就是媒體。

要是再繼續猶豫不決,恐怕將永遠無法採取行動。青柳拿起三浦給的手機,撥打畫面上的電話號碼。為了保險起見,事先設定成不顯示來電者號碼。或許是打進去的電話太多,通話中的鈴聲響了好一陣子,大約十分鐘後才接通。

「那個……」青柳才起了話頭,對方已經用熟練的語調催促:「關於這次的事件,您想提供什麼情報?」聲音聽起來是名女性,簡潔有力但帶著公式化的口氣。

青柳緊張地說:「那個……」接著鼓起了勇氣,一口氣說完:「那個,我是青柳雅春。」在青柳的想像中,對方一聽到這句話,應該會驚訝得忘了呼吸,為這個自己送上門來的特殊情報、大新聞而感到興奮,連說話聲也變得高亢,但實際與想像卻是大徑相庭,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喔,是嗎?」對方的聲音中竟然帶著一點不耐煩,反倒讓青柳吃了一驚,趕緊接著說:「我就是現在電視上報導的那個青柳雅春。」

「能不能將您的住處等資料告訴我們?」對方說道。

青柳雖然有點疑惑,卻也漸漸理解狀況,一定是有太多人自稱青柳雅春,這些人不知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但總之人數一定不少。所以接電話的這名女性才會顯露出「又來了」的態度。

青柳很想把電話掛掉,但忍了下來,耐著性子向對方說明自己就是青柳雅春,目前正在逃亡,希望透過電視台告訴觀眾自己並不是兇手。

青柳不敢說太久,就在要掛掉電話時,聽見電話另一頭的那名女性正在跟別人說話,雖然不明白詳細狀況,但她似乎正將這件事告訴一個剛好從身後走過的男性。過了一會,換那人接了電話,說:「我是製作人矢島,您是青柳雅春先生嗎?」

「對。」青柳不知不覺加強了語氣。

「請原諒我們的失禮,太多人自稱是青柳雅春。不過,那些人絕大部分都是很自豪地說自己是兇手,幾乎是沒有人像您這樣主張自己是被冤枉的……」似乎是因為這樣,才引起了他的興趣。

「因為我是冤枉的。」青柳簡潔地說道,擔心說太多,自己會忍不住開始哽咽。

「您能證明自己就是青柳雅春嗎?」

青柳一時之間答不出話來。有誰能證明自己是自己呢?「如果我能證明自己是青柳雅春,你們能保護我嗎?」

「保護?」

「警察正在追緝我,但我明明不是兇手。」

「為什麼不向警察好好解釋?」

青柳忍不住想要咂嘴。「是啊,任誰都會這麼想吧。」這句自暴自棄的話幾乎要脫口而出。「現在的狀況沒辦法讓我把話說清楚,所以我想要透過電視台訴諸輿論。」青柳邊說邊想著那些窮追不捨的警察、拿著霰彈槍的壯漢以及一次又一次擊發的槍。「我希望電視台能將我藏起來,直到警察承認我的清白為止。」

矢島沉默不語。青柳原本還有點期待他能馬上回答「沒問題、沒問題,放一百二十個心吧」,不禁感到絕望。

就在青柳偷偷咽下一口唾液時,矢島開口說:「這或許有點困難。首先,我們必須證實你所說的都是真的,我們不能胡亂報導。」

「你們現在不是正胡亂報導著我是兇手嗎?」青柳語帶諷刺地說道。明知無謂,卻無法剋制自己不說出這句話。

矢島再次陷入沉默,過了一會,才介面說:「我們昨晚已經決議,一旦獲得關於你的情報,就必須通報警方。雖然我們會儘可能保護你的安全,但是也一定會把你的消息告訴警察。」這樣的回答確實合情合理。

青柳的腦中浮現一個畫面:自己前往電視台,被帶進攝影棚內,好幾台攝影機對準了自己,但操縱攝影機的都是制服警察,就在自己還來不及反應之際,即已被他們開槍射殺。被蒙在鼓裡的電視台工作人員當然會一片嘩然,此時佐佐木一太郎會若無其事地走出來告訴大家:「青柳雅春身上藏有手槍,我們不得已只能將他射殺。」雖然這樣的說法難以讓人信服,勢必引得陰謀論滿天飛,但真相將永遠消失在黑暗之中,就像當年奧斯華死後一切便不了了之。

「你還在嗎?」在矢島的呼喚下,青柳才回過神來。

「總之讓我考慮看看,我會再打電話。」青柳只能這麼回答。

矢島遲疑了一下,似乎無法決定該不該出言挽留,不過最後還是說:「有什麼地方能幫上忙,請打電話給我。」接著並說了一串手機號碼,應該是他的私人手機。青柳雅春急忙抓起桌上的筆,將號碼寫在左手腕上。掛斷電話,關掉了電視,深深地感覺到,到剛剛為止是孤單一人,從現在開始也還是孤單一人。

「快逃吧。」森田森吾昨天在車裡曾對自己這麼說道。

「就算一直躲在這個房子里,也沒辦法解決問題。」三浦曾這麼說道。

青柳從背包中取出毛帽,這是離開稻井先生家之後便一直帶著的東西。然而,他又立刻想到昨天被佐佐木一太郎逮捕時,自己正戴著這個毛帽,警方可能已經將這頂毛帽列為自己的特徵之一了,雖然不清楚保安盒的攝影範圍有多廣,解析度有多高,但似乎可以想像這頂毛帽在電視上清楚地被拍出來的畫面。青柳趕緊將毛帽丟向角落,什麼都別戴似乎還好一點,心裡忽然覺得反正不論如何掙扎,被捕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青柳走出公寓,低著頭朝北方前進,目的地是位於仙台車站東北方的那棟綜合商業大樓。步行雖然花時間,但也想不到其他移動方式。搭巴士太引人注意,計程車司機可能早已拿到自己的通緝照片。緊張的程度較昨天倍增,覺得路人隨時可能對著自己大喊「兇手」,或是抓著自己的手腕喊道「你就是電視上那個人」」,也可能會暗中通報警察。

青柳在大馬路旁停下來等紅綠燈,感覺身旁的路人都在偷看著自己,不禁心裡發毛,趕緊轉身走向天橋,接著又擔心自己突然改變行進方向可能更加引人側目,緊張地加快腳步走上天橋。來到天橋的中央時,看見了一座保安盒藏匿在天橋下的植物旁,反射性地想要蹲低身子,趕緊提醒自己忍住。此時一輛救護車從天橋下駛過,青柳的目光忍不住被警示聲及紅色燈光牢牢吸引。一切的行動都是如此不協調,所有的舉止都相當不自然,連移動身體半寸都是一件痛苦的事。

他往車道一看,車流似乎比昨天順暢了些。路檢據點或許尚未撤除,但應該放寬許多。一輛送貨的大貨車停在路邊,送貨員正將貨品搬出。

青柳來到綜合商業大樓,沒有搭電梯而是沿著昏暗的樓梯爬上三樓。位於三樓的那間咖啡廳,果然還是拉下鐵門,店長看心情開店的方針似乎依然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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