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現在 13

隔天,我沒見到麗子小姐或河崎。或許該說是像在躲避他們似地度過了一天。

我一早就去上刑事訴訟法的課,然後就這樣在大學待到黃昏。也有拿著麥克風只顧冗長地講課的教授,也有扯著令人燠熱的大嗓門想煽動學生的老師。我茫然地望著講台上的他們,偶爾想到似地記一些筆記。

沒什麼幹勁。三島由紀夫 的小說中寫到:「法律系最難熬的是第二年。」我其實不知道此話根據何在,但或許我一直是這麼相信的。所以第一年還好啦。——我天真地這麼想。

該上的課全上完之後,我叫住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的山田和佐藤。

「去大喝一場吧。」我故意誇張地說。在他們的解讀里,我可能是被那位膚色雪白的女子給甩了吧。「好啊,走吧!」兩人拍拍我的肩。

我有種想要忘掉一切的心情。

住院中的父親、搶書店的事、從麗子小姐口中聽到的兩年前的事、河崎其實不是河崎的事、他半夜前往的地方……,我想停止思考這些,把腦袋放空。

我們三個人前往鬧區。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徹夜喝酒狂歡,卻裝出十分習慣的模樣,或許另外兩人也是吧。把睡意拋在腦後,交談著沒營養的對話,雖然令人疲累,卻很新鮮。從途中開始,我就不記得自己講了些什麼了,我想主題應該是關於「日本的政治家」。即使是即將繼承鞋店的我,也有思考日本未來的力量。

一方面是睏倦,一方面是喝醉,總之我覺得腦袋非常沉重。在居酒屋裡自然而然地會拉大音量說話,所以喉嚨也啞了。路燈熄滅,旭日東升,鎮上漸漸轉白。隨著白天來臨,滿地的垃圾和嘔吐物也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們三人東倒西歪地走著,穿過鐵門拉下的商店街。山田撞上居酒屋的看板,我則踩到地上的保特瓶。

回到公寓,經過河崎房間的時候,我想著他不知怎麼了,卻沒按下門鈴。被醉鬼拜訪,他也只會覺得困擾吧。

我回到房間,粗魯地脫下衣服隨手亂丟,之後便倒在棉被上。

遊樂園旋轉木馬旋繞的速度徐徐變慢,不留一絲餘韻地完全停下。彷彿模仿它停止的方式,我的思考也跟著中止,不知不覺間進入了夢鄉。

我會醒來都要怪門鈴在響。輕快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如果只響一次,或許我會當成做夢而不予理會,但門鈴實在太過執拗響個不停,我投降了。

我套上牛仔褲,但身體沒辦法取得平衡,穿進右腳的時候整個人差點跌倒。我一面揉眼睛一面走向玄關,打開了門。

「剛起床的臉。」面無表情的麗子小姐站在門前。

「現在幾點?」

麗子小姐把戴在右手的手錶轉向這裡,回答:「早上十一點多。」

「趕不上上午的課了。」不過我也不記得我本來是不是打算去上課。

麗子小姐下巴努了努指向隔壁房間的門。「多吉住這裡嗎?」

我套上鞋走出外面,手在身後拉上了門。「嗯,河崎住那裡。」

不同的兩個名字指的是同一個人,還真是複雜。

她沒有絲毫猶豫,旋即伸手按下鄰室的門鈴,「叮咚」一響,然後她等不及似地連按了好幾次,簡直像是在進行門鈴的耐久測試似地。原來如此,我也是被這樣叫起來的啊。我明白了。

門打開,河崎出來了。他看到門前的麗子小姐,一開始繃住了臉,但很快便露出微笑,像是惡作劇被抓到的小學生般的純樸笑容。

「好久不見。」麗子小姐偏起頭。因為臉上沒表情,她看起來也像是個上門找碴的憤怒流氓。

「好久不見。」河崎回答。他看看我,難為情似地搔了搔鼻頭。

他們有多久沒見面了?是幾天、還是幾個月、甚或幾年?我無從得知,只是,我知道自己正目擊著歷史性的一刻。現在不是睡昏頭的時候。

「我有話想跟你說。」麗子小姐對河崎說。

「關於什麼?」河崎問。

「今早我看了報紙。」麗子小姐說得很快,「有很多事要問你。」

「報紙?」我知道自己的臉色倏地變得慘白。難道我們搶書店的事事到如今才上了報?我不安極了。搞不好是當天值班的書店店員江尻出面,迅雷不及掩耳地向警方作了證。

「這樣啊。」河崎的表情很奇妙,但沒有吃驚的樣子。

麗子小姐正要開口,河崎比了手勢要她等一下,「我們別在這裡談吧。」

我環顧四周,同意了。在公寓里陰暗的通道上三個人站著講話,實在太拘束,而且太陰沉了。站在這裡有種一開口蜘蛛網就會纏上話語般的晦暗;再者,看樣子我也知道接下來要談的應該不是什麼開朗的話題,移動到別的地方應該比較好吧。

「那去動物園怎麼樣?」麗子小姐板著臉說:「我記得你以前說過,動物園是最好的地方。」

「好哇。」河崎笑逐顏開,接著突然看向我,「你也會去吧?」

當然啰。——我只能這麼回答。

我已經有十年沒來動物園了吧。動物獨特的氣味、沒有多餘裝飾的園內氣氛,與我在孩提時代拜訪過的動物園記憶相去無幾。就像不迎合潮流堅持本色的搖滾歌手。樸素,沒有一絲多餘,是一座恬淡的主題公園。

坐在麗子小姐的車上前往動物園的途中,我們幾乎沒有交談,彷彿事先約定好既然決定要在動物園說,在抵達之前就不能多說一句話。

我說:「其實我學校下午有課要上。」而麗子小姐冷冷地回答:「反正你本來就打算翹課吧。」這就是唯一的對話,至於河崎則是一句話也沒說。

我無法判斷門票五百圓這個金額是貴還是便宜,只聽到麗子小姐說:「以動物的飼料錢來說很便宜了。」

入園後,正面是一個廣場,正中央擺了一個巨大的圓形花壇,豎著一個看板。花壇旁邊有塊大板子,上面畫著動物的圖案,只有臉的部分是挖空的。一名少女從獅子的圖案上探出臉來,而一名像是她父親的男子正在幫她拍照。廣大的園內似乎有參觀路線,我們隨著指示牌,往右手邊前進。

「你剛才說看了報紙是什麼意思?」我首先發難。

並排在前面走著的河崎和麗子小姐同時停步,回過頭來。

「對哦。」麗子小姐望了河崎一眼,「在那之前,我想先問一下以前的事。」

簡而言之,我的問題被駁回了。

「以前?」河崎反問。

「兩年前的事。或許你不願意回想,但我還是想知道。」

「我是不願意回想,但我可以告訴你。」河崎半帶玩笑地說。

他的日語之流暢,令人佩服極了。

「當年琴美被撞,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我只聽說是被兇手們的車子撞的。」

河崎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也像在調勻呼吸,「當時,我們在那家店找到了那些傢伙。因為發現了車子,我們知道他們八成就在那裡。」

「然後你們報警了?」

「琴美去了派出所,拚命向警方說明,而那段時間便由我負責看守店門口。琴美去了好久才回來。」

「警察還是來了?」

「我不知道他們看待這件事有多嚴肅,但,總之他們來了。」

「所以琴美和你在店外面等?」

「我和警察一起進去店裡,琴美則留在外頭,因為她一起進去太危險了。結果,那些傢伙就在二樓。」他彷彿正在與忌諱的記憶奮戰,「只不過,那些人動作太快了,一看見警察,當場起身拔腿就逃。」

「歷歷在目。」麗子小姐說。

「我也覺得歷歷在目。」我附和說。

「我對警察說:『就是,那些人。』」他模仿日語還講得結結巴巴的過去的自己,「警察堵在樓梯口擋住他們的去路。」

「但他們還是逃走了?」

「對。」河崎吐出一口氣,聳聳肩,「他們回頭逃向後門。」

「那家店有後門?」

「有。緊急逃生梯。那些傢伙驚慌失措,他們跑下樓梯,跳上停車場的車,正打算逃走。」

「此時琴美沖了出去。」麗子小姐接著河崎的話說,然後問道:「但為什麼?」

「那當然是——」這部分河崎應該也只是推測,但他仍充滿自信地斷言:「為了不讓他們逃走。」

「琴美真了不起。」

「明知不可能擋得了車子的。」

我感覺得出來,河崎和麗子小姐都刻意以淡淡的口氣述說,他們掩蓋自己感情深刻的部分,只在表面確認事實交換情報。就像害怕自己的對話染上文學的情趣,而故意提出數學算式來似地。

「結果,」既然難得在場,我決定加入對話,「那些兇手怎麼了?」

「死了。」河崎攤開手,「兇手太著急了,沒注意到琴美跳出來。撞到她的時候,車身一歪,撞到停在路邊的卡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