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現在 12

電話是算準了我在睡覺的時候響起。——我甚至有這種感覺。如果現在這個瞬間我能夠實現一個願望,毫無疑問我一定會請求讓電話別再響了。

我從被窩裡伸出手抓起話筒,心裡已做好準備可能是媽媽打來的,結果不是。

「在睡覺?」

聽到那不帶感情的淡淡語調,我很快就曉得對方是麗子小姐。

「你聽起來好像很累。」我仍睡意朦朧,既無法逞強也無法裝模作樣,只得老實地回答:「腦袋亂成一團。」

我彷彿硬掰開蛤蜊似地睜開眼皮,望向枕邊的時鐘。晚上十點。對了,前天電話也是在這種時間打來的。

「你知道他不是河崎了?」

「嗯。」明知對方看不見我的動作,我仍點點頭,「完全明白了。他是不丹人,名叫……呃……」

「多吉。」

「對。多吉。」毫無現實感,「還有,我聽說真的河崎已經死了。」

我覺得自己就像被逼問之前先主動招了的囚犯。我從被窩裡直起身子。我好像衣服也沒換,穿著牛仔褲就睡著了。

「他今天晚上也出門去了嗎?」

我正想問「什麼意思」,旋即想到,我把河崎昨天和前天連續外出的事告訴了麗子小姐,「你說河崎嗎?」

「對你而言,他不是多吉,仍然是河崎?」

「唔,是啊。」事到如今才換稱呼也很怪。

「你住的公寓在哪裡?」

「啊?」

「等多吉出門之後,我再過去就來不及了吧?我現在就過去你那邊。」她的腔調很平坦,讓我覺得抵抗也沒用。

「麗子小姐不知道這棟公寓在哪裡嗎?」

我試著想像兩年前他們和麗子小姐的關係到底親近到什麼程度。

「我對別人在哪裡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沒興趣。」

「可是,那個叫琴美的女孩是你店裡的店員吧?」

「有法律規定店長不知道店員家裡的住址要受罰嗎?」

不久之後可能就會有了。——我本想這麼說,卻打消了念頭,相反地,我說出的是公寓地址。先告訴她最近公車站的站名,接著說明從車站前往公寓的詳細路線。

好,那一帶我大概知道。——麗子小姐靜靜地說:「我車子會停在附近的便利商店。」

「你要過來嗎?」

「去跟蹤多吉。」她淡淡地說。

多吉這個名字讓我覺得很生疏。「好,我知道了。」我回答。

麗子小姐念出一串電話號碼,我寫在隨手扔在一旁的披薩廣告單上。麗子小姐無機質的語調,聽起來彷彿機器在念誦羅列的數字。

我掛斷電話,嘆了口氣。我想不出該做什麼、需要什麼樣的準備,一逕發著呆。

我在鏡子前撫平睡翹的頭髮,確認服裝儀容。我承認,我的內心雀躍不已。

又不是要去約會。——我告誡自己。我俯視寫在披薩新商品旁邊的麗子小姐的電話號碼,心想如果佐藤跟山田看到這個,一定會把我當成重刑犯般指責吧。

我不知該如何打發這段時間。由於必須側耳等待河崎離開房間發出的聲響,電視跟音響都不能開,能做的頂多只有看書,於是我拿起桌上的文庫本。二十歲的登場人物,深信只有他一個人將迎接與眾不同的命運。我讀著故事,心想我並不需要與眾不同的人生。我深切地感覺到,悠哉而純樸、與書店強盜或自殺無緣的生活——例如鞋店老闆這樣的人生——比較適合我。

這時我聽到了聲音,河崎房間的門開了又關。我把手伸向電話。

「兩年前發生了什麼事?」我望向駕駛座的麗子小姐。

不久前我才像這樣從副駕駛座和駕駛說話呢,那是什麼時候去了?我立刻想起是和河崎一起搶書店的時候。

我忍不住懷疑,如同那個時候我交談的對象其實是個不丹人,現在我身旁握著方向盤的美女或許是個電腦合成圖像,她那沒有半點瑕疵的白色肌膚毫無立體感。

「兩年前,」她就像機械在搜尋情報似地開口說:「我的店裡有個叫琴美的女孩。」

麗子小姐直盯著前方。河崎開的轎車在前方十五公尺左右,我們的車子照亮著他的車。

途中只有一次來到十字路口的時候,一輛白色休旅車插了進來,但很快就駛離了,我鬆了口氣。

車子潛進地下道,穿過車站東側,筆直前進。橫越國道的時候,周圍行駛的車輛變少了,路燈減少,也不見號誌,再加上四周開始只剩古老的民家,我有種周遭漸漸被夜晚吞噬的感覺。

我們的車子像要逃離籠罩上來的黑暗似地勇往直前。車燈雖然亮著,卻像只拿了手電筒往前照似地令人不安。對向車線錯身而過的車燈照亮了麗子小姐的臉,每當那種時候,她的雪白總是令我心頭一驚。

「琴美小姐……」我說出那個名字,一邊留意著語氣不要過於親密,「她……呃,是真的河崎先生的女朋友嗎?」

「不。」麗子小姐否定,「是多吉。她跟多吉住在一起。」

麗子小姐斜眼瞄我。說瞪我比較接近,說警告更為正確。

她的眼神中有一種銳利,彷彿只要我說出類似「日本人竟然跟不丹人談戀愛,真稀奇」之類的話來,馬上就會被狠狠修理一頓。

只不過,該說慶幸嗎?我的經驗少得沒辦法對戀愛高談闊論,對於戀愛的標準形態也沒有任何哲學或堅持,所以就算不丹人的男性與日本人女性同居,我也不覺得有多奇怪。只覺得「哦?」而已。「哦?護欄嗎?」「哦?十字路嗎?」「哦?同居嗎?」這樣而已。

「那位琴美小姐現在怎麼了?」

麗子小姐一瞬間沉默了。不知是否多心,我覺得車速也變慢了。

不知不覺間,道路兩側成了一片稻田。夜晚映入眼中插秧前的稻田令人聯想到屏息的水面,有一種我們行駛在海面的錯覺。

「兩年前,市內發生許多貓狗遭到殺害的事件。」麗子小姐開始述說,我本來以為她再也不會開口了。

「狗跟貓嗎?」

「說是說虐待動物,根本就太亂來了。兇手有好幾個,他們偷走寵物,也就是常聽說的殺貓事件,但對他們來說,或者該稱作是一種娛樂吧。」

「嗯,好像有過那種事呢。」雖然我未曾實際目睹,但我想起以前曾經有一個以會員制的形式舉辦殺貓秀的富豪遭到逮捕的案件。「這種事,發生了很多起嗎?」

「兇手是二十多歲的男女,出於好玩的心態,殺了很多寵物。」

「哦。」我想不透這件事怎麼會與琴美小姐扯上關係。

「琴美無法原諒那些人。」

這任誰都無法原諒吧?——我在內心低喃。因為面對我們自己要吃的動物被殺害的場面,任誰都會別開視線,我們是如此地「愛護動物」呀。

「琴美髮現了真正的兇手。」

「咦?因為她是寵物店的店員嗎?」

「我想是偶然。」麗子小姐彷彿在回溯記憶,「不過我也是事後才聽說的。」

麗子小姐踩下油門,加快速度。不知不覺間,我們與轎車的距離拉開了。穿過高架橋下的時候,窗外景色短暫地消失,之後又是綿延的田園風景。

「和警察商量之後,琴美和多吉好像一起去了速食店。」

「當然不會是去吃飯吧?」這麼問或許有些失禮,但我實在看不清事件的全貌,只能摸索著詢問。

「兇手就在店裡。」麗子小姐的聲音裡帶著不悅。接著她突然踩煞車,車子猛地停了下來。

「怎麼了?」被安全帶勒住的我出聲問道。

麗子小姐默默地把食指指向左前方。

我看見河崎的轎車往左邊開去。

有如行駛在水面,它拋下我們,逐漸變小。那不是柏油馬路,一定是農道。

「要是追進那條路,我們的跟蹤絕對會曝光的。」麗子小姐埋怨道:「完全曝光。」

麗子小姐說的沒錯。那不是平常車子會開進去的道路,我們要是跟著開進農道里,河崎恐怕也會開始懷疑我們的車子吧。

「我們被甩掉了嗎?」

「不知道。」

過了三分鐘左右,麗子小姐發動車子,開進同一條農道,但我不覺得還能追得上。

麗子小姐握住方向盤的手,似乎也消失了熱度,有一股死了心的氣味。而我也是一樣,吐出嘆息同時,肩膀也垮了下來。結果我們開出來柏油馬路上,把車停在樹林邊。這可能是一片松樹林,陰森森地覆蓋住相當大的範圍。關掉車燈後,周圍變得一片漆黑。

我打開窗戶,豎起耳朵探尋車聲,卻聽見浪濤的聲響,有種巨大的怪物在黑暗深處打鼾般的詭譎。「這一帶靠近海邊嗎?」

「是啊,這座樹林的另一頭就是海。」

「河崎不會是來游泳的吧?」

麗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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